文／蕭秀琴
曾任出版社總編輯，現為作家暨譯者，著有《料裡風土：往山裡去的地方，九種食材從山到海建構客家飲食》、《料理臺灣：從 現代性到在地化，澎湃百年的一桌好菜》等書籍。現居離台北城約一個小時的小鎮，持續文字工作。
年夜飯後看網友曬餐桌，十之七八有烏魚子一盤；蒜白鋪底，斜切烏魚子間隔蘋果片，一隻烏魚子兩大塊切完，盛盤上桌，在一桌子滷汁醬香、雞鴨魚豬和盅盆碗公之間，顏色清亮有神，頗有聚焦點綴的功效。
中學時代，每年第一道寒流過後，開始收冬戲時節，同學們輪流相約到家裡吃席，最期待能被家在海口的同學邀約，遠至新豐一路南下到竹北香山最遠到後龍通霄，一上桌五色盤裡的烏魚子最先掃光，豪邁的家長看了再端出一整盤，第二年有幸再去，就能得到一整盤直接上桌，十六歲荳蔻少女沒在管形象，一兩分鐘清盤，除了裝飾性的蒜白留在盤底。
一直沒有意識到烏魚子是高檔食材，辦桌的冷盤通常會有，寧夏夜市裡也有烤烏魚子的攤位，逛迪化街，真空包裝的烏魚子疊滿櫃，有一次在辦公室用烤箱烤烏魚子，鹿港人同事即時教學，抹上米酒頭再烤，她說，真正的享受是抹上高粱拿打火機炙燒即可，直接掰開來大口吃，這才叫海口人的氣口。
想來曾經每冬收幾百萬尾的台西海岸，海線的孩子每到冬節，就要幫忙如信般的魚群履約而至——曬魚卵，曬著曬著就能拿來當零食吃，熟門熟路如家常便飯；一如浪漫臺三線的小孩兩歲開始喝膨風茶，無法理解怎麼變成了東方美人就精貴了。
直到臺灣料理回到高檔餐廳，環境變遷捕撈的烏魚年年減產，年產只剩五十萬尾，野生烏魚子高不可攀，待到養殖漁業再造盛況，發展出一口烏魚子，真正成了零食，即使烏魚子兩極化發展，然而零食依然是高檔零食，豐裕不如從前，才高貴了起來，就像我的膨風茶變成東方美人。
海上萬千波浪如黑潮洶湧，捕撈的烏魚是海島子民的年終獎金，十七世紀的《台灣府志》記載多則，更早之前，荷治時期發捕魚旗收十一稅，《熱蘭遮城日記》中，每艘戎克船都是幾百斤烏魚子、幾千條烏魚運往中國，台灣人以此維生超過四百年才有如此純熟的技能，累積的不只是捕魚文化，更多的是社會與飲食文化。
烏魚是鯔屬魚，目前全世界已知約有七十幾種，台灣海域常見十來種，豐產年代烏魚子的美味嚐不盡之餘，母烏魚取卵後的魚身稱作烏魚殼，最知名的做法是或煎或沾麵糊炸做烏魚殼米粉湯，再來，在大海中迴游的魚類發展出強健的胃，烏魚胃用作食材是為烏魚腱，鹽漬後炭烤如魷魚絲般有嚼勁，另一種只有雄性烏魚才有的精囊，取下來食用是夜市裡的隱藏版美食，厲害的魚湯店老闆，一般會煎麻油薑絲烏魚膘給熟客。
魚卵美食在世界各地的飲食文化中所在多有，最知名當屬鱘魚的魚子醬（Caviar），是俄羅斯歐陸地區的經典食材，與松露、鵝肝並稱西方三大珍饈。日本壽司裡的鮭魚卵或鱒魚卵通常價格另計，而像台灣人熱愛的烏魚子一樣整條鹽漬再日曬，以鹽和日光反覆搓揉的還有地中海國家醃製的魚卵，像是義大利Bottarga和希臘的Avugotaraho，做成高級禮品會用蜜蠟包裹封存，搭配義式pasta（麵）或panini（麵包）頗為享受。
吃魚的飲食文化中，享受魚卵往往是精緻文化的一環，現代人在特別的時間點總要有個儀式性操作，年夜飯餐桌上的烏魚子是個很好的象徵——精緻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