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年度風雲人物:香港抗爭者群像

2019 年,恐怕是香港開埠以來最分裂的時候,卻也是港人史上最團結的時候。他們拍照必須蒙面再變裝,大多僅以背影示人。除了身為記錄者的學者和原本就是公眾人物的議員,其他都是籍籍無名的人,是大時代裡沒有臉孔的人,也是在遍地磚瓦裡磕破了頭仍試著挺起腰桿的人。這是 2019 年的香港:平凡的人做了各種的選擇,他們在此相遇相容,涓流雖寡,終為江河。

點選看追蹤報導「2020 沒有聲音的人——《國安法》壓境,2019 受訪的香港人,後來怎麼了?」

2047 吳傲雪

香港女性抗爭者遭性侵、性暴力消息頻傳,眾多被害人之中,吳傲雪是公開具名指稱港警性暴力的第一人、也是目前唯一一人。


國安法下的吳傲雪

港孩的惡臭成人式 阿Z

此刻我坐在阿 Z(18 歲)面前,見他腳踩耐吉,腕上 Apple Watch,典型中產「港孩」貌。他說家境一般般,不過加入抗爭後便不再有錢購買這些行頭,不止物質生活刻苦,精神上也衰弱許多。


國安法下的阿Z

「如果我被強姦你還要我嗎?」阿絲與阿巴

阿絲(21歲)與阿巴(25歲)兩人立場是鮮明的黃;阿絲母親家族捐了一堆錢給建制派,是當然的紅底;阿巴父母立場則是綠的。把顏色全兌在一塊,會得到一坨污糟的黑——恰恰是阿絲半年來的經血顏色。


國安法下的阿絲與阿巴

痛苦的人認得出彼此 迷彩、楠姑娘

迷彩(15歲)是勇武派裡的獨行俠,只信任一人:代號「楠姑娘」的香港市民。被警察抓的那天,迷彩的母親氣急敗壞,楠姑娘費了一番唇舌才讓他被保釋。迷彩是這麼想的:生我者父母,知我者楠姑。


國安法下的迷彩、楠姑娘

他是我兄弟 大寶、小雞

初見小雞(15 歲)和大寶(30 歲),是在香港郊區隱密的民宅。這天他倆亦是首度見到彼此。港人共存亡感日強,從中衍生出「手足」、「寶寶」、「家長」等稱呼,他們是運動裡的「父與子」。


國安法下的大寶、小雞

逃避既可恥又沒用 Chris、阿寶

訪談在隱密的香港郊區進行,接送我們的人分別是阿寶和 Chris。他們都開著附有電動天窗的名車,2019 年夏天以來,這些私家車頻頻出現在港人抗爭場合,不知接送了抗爭者幾趟。


國安法下的Chris、阿寶

香港的病因 國難忠醫

組的既是地下醫院,首要任務當以救急為主。阿樂(22 歲)在此輪值,他打開群組讓我們一瞥,上頭有病患傳來、醫師們互相詢問如何處理的照片:抗爭者的瘀傷、大片疹子、各種皮開肉綻。


國安法下的國難忠醫

如是我聞 趙家賢

2019 年 11 月 3 日,議員趙家賢介入勸阻一名男子與市民的口角,男子突然咬斷他的左耳。當時趙家賢手持透明塑膠袋裝著撿回來的一片耳朵,「我還是覺得耳朵在動,但我已經沒有耳朵了」。


國安法下的趙家賢

信任的樣子 鄧鍵一、袁瑋熙、李立峯、鄭煒

反《逃犯條例》修訂運動從盛夏延燒至窮冬,亂世裡的研究個案不在象牙塔裡,而在街頭。來自街頭的訊息一次又一次推翻研究團隊對香港人的想像。


國安法下的李立峯

「如果我被強姦你還要我嗎?」阿絲與阿巴

文字/陳虹瑾

攝影/楊子磊

北京不是第一次警告香港鬧「顏色革命」了。對阿絲(21歲)與阿巴(25歲)來說,某種意義上,這也差不多是場「顏色」革命了:兩人立場是鮮明的黃色(支持民主運動和真普選);阿絲父親立場也是黃色;阿絲母親立場是藍色(泛指親建制派);母親家族幾個親戚全是福建幫,會去支持警察的集會,還捐了一堆錢給建制派,那是當然的紅底(親共產黨);阿巴的父母立場則是綠的(中立沒有立場),成天罵警察、也罵示威者。把紅黃藍綠全兌在一塊,通常會得到一坨污糟的黑——這恰恰是阿絲半年來的經血顏色。

阿絲(右)和阿巴(左)駐足旺角街頭,停在反送中活動經常都看到「Pepe 蛙」塗鴉前。

我們和這對情侶約在旺角街頭,女孩背著粉色兔寶寶背包,緊緊偎著男友。他們是前線勇武抗爭者,這天戰事稍平,抽空出來受訪。抗爭對身體的負擔蔓延到難得承平的日子,和無數前線抗爭者一樣,兩人原先也是和平抗爭者;阿絲談起港人和平遊行的 2019 年 6 月 12 日,那天她吃了港警噴的胡椒,正逢經期,胡椒水沿著整片肚子滴到下體,「痛到不行,只能跟朋友說我先走了。」此後她逐漸站上前線,吃了半年催淚彈,挨過從後方飛過來警棍,「那真是往死裡打。」7 月,她發現月經的量少到連衛生棉都派不上用場,此後每逢經期,就大約如網路上許多女生所言:「(經血)很少、很黑、很恐怖。」

阿絲和阿巴都沒唸大學,各有一份正職。阿巴在小商鋪擔任小主管,阿絲喜歡小孩,歷練過保母、連鎖速食店幫小朋友企劃生日會的姊姊,目前販售嬰幼兒用品。如果沒有反送中運動,她會遞履歷給香港迪士尼樂園,並且有信心拿到 offer ——那是她的夢幻工作:「我很喜歡小朋友,本來就想做迪士尼,還可以一邊工作賺錢、一邊念幼兒教育。」

他們還有一個共同的目標:結婚。兩人說好了,若不小心懷了孩子,那就先結婚,生小孩,一切穩定後,阿絲會去迪士尼應徵。

彼時他們對未來自信滿滿。這股自信一直維持到 7 月。

反送中抗爭激進化後,阿巴說自己放不下工作、念及自己還是個小主管,堅持只有休假時才抗爭。阿絲比男朋友走得更前面,她的老闆亦是香港「守護孩子」團隊成員,常擋在警察和前線抗爭者之間,有時老闆對她唸上兩句注意安全,還是幫她代班顧店。情侶吵架難免;兩人住的區域遠,抗爭遍地開花,交通又不時堵死,因而通常就近各自上街。有天阿絲終於忍不住,質問阿巴:「為什麼每次我有危險的時候,在我身邊的人都不是你?」此後阿巴休假時,便會來到阿絲住處附近,與女友一同上前線。

「你讓我去海裡撈他、還是去地上撿他?」

阿巴在校時最擅體育、是運動校隊隊長,自豪跑得快、港警追不上。每當他在自己的區域衝撞,休息時會順手和遠方的阿絲報平安,說聲放心,我跑得可快了。太過自信的人總會失算;某個夏夜阿巴下班路上遭員警攔查,防暴警察衝過來要他出示身份證,往他的包裡一搜, 搜出一支雷射筆,當場控他「藏有攻擊性武器」。阿巴暗罵了一聲「死黑警」,便被拖上警車。車門一關,防暴警察一邊朝他肚子揍,一邊問候他:「死曱甴(蟑螂),還裝得好像不是曱甴?剛剛不是很帥嗎?不是罵我們黑警嗎?」

但出乎意料,阿巴在警局裡受到「吃好喝好」的待遇。負責做筆錄的員警端著笑臉問他要不要上廁所?肚子餓不餓?結果他目睹了兩幫警察的互罵。彼時正逢盛夏,防暴警察先罵負責做筆錄的員警:「你們整天待在空調房(冷氣房)裡真是輕鬆,還不快點想辦法起訴這群曱甴?」辦公室裡的員警則冷回:「那你們幹麻亂抓人?」阿巴至今搞不清楚這是怎麼回事——究竟是兩幫員警說好各自扮演黑臉白臉、以達讓抗爭者認罪目的?還是他真的遇到了傳說中香港幾乎已經要絕跡的「白警」?

在阿巴消失的 48 小時之內,阿絲確定了一件事:香港真的有「白警」。那是她的街坊,一名看著她長大的警察大叔,她在網路上見到阿巴被捕的照片,和阿巴的父母找了律師,問遍各警署和醫院,卻尋不著他。想到香港數日一起「被自殺」的跳樓事故和不明浮屍新聞;阿絲幾乎跪了下來,請求街坊的警察叔叔,能否代為一探阿巴的下落?「不然你告訴我,應該要去地上撿他?還是去海裡撈他?」

「我問他(警察)很多東西,他都不願意說。」阿絲回憶,警察叔叔說自己也不認同警察暴力,但在警隊內無法表明立場。最後,他歉然地告訴她:「我只能告訴你,831 那天(指港警在港鐵太子站內大規模拘捕示威者)是有死人的。」

48 小時後,阿巴獲得保釋,阿絲聞訊趕去警署,盛怒又歡喜,「什麼校隊隊長,一下車就被抓⋯⋯我本來想揍他,結果看到他就哭了。」

「如果我被強姦⋯⋯我肯定站出來說,連口罩都不戴」

眼見隊友一個個被抓,有時港警還是衝著女性示威者,阿絲在抗爭場合時常被港警罵「臭雞」和「妓女」,不是沒有想過,若是被捕,得做各種最壞的打算。她說長期抗爭的身心俱疲,目前定期看中醫與精神科,平復身心。「我真的要休息一下,已經有點崩潰,我至少有 4 個朋友離開香港,有些去了台灣。」

阿絲轉述,一名她熟識的男性抗爭者被抓進警署,被摁著頭喝了好多廁所水。此外,一名女性友人被抓之後,沒有被性侵,但被迫全裸搜身,男性警察在旁觀看,評論她的身材,表示將她先姦後殺也無人知曉,還逼問她是否為處女?這名女抗爭者後來被保釋,但據阿絲形容,再也無法上街,「她已經快瘋掉了。」

「我寧願死在戰場上,我也不要被自殺。我寧願你一槍打死我,我也不要被丟下去海裡。」阿絲說,自己曾經哭著問阿巴,時局那麼壞,身體那麼差,那還要不要生小孩?阿巴猶豫了。

阿絲問的另外一個問題,阿巴倒是沒有猶豫。她問:「如果我也被港警強姦了,你還要我嗎?」阿巴說:「會。」她大哭,對阿巴說,「如果你被雞姦,我也還是要你。」

阿絲想過那一天。「如果有一天我被抓、被強姦,我肯定站出來說,我連口罩都不戴。講難聽一點,我把名字、模樣曝光,至少不會『被自殺』。」

一切都回不去了。他們對未來的計畫也陷入分歧。阿巴開始籌謀,有機會就準備移民去台灣,若是投資移民,那需要更多的錢⋯⋯。阿絲轉頭一瞪,不善言辭的阿巴把嘴邊的話吞了回去。阿絲飛快對我們說留在香港的各種理由(實際上更像是在數落阿巴):「為什麼他們(北京和港府)這要對待我的家,我就要逃離啊?我一定要保護我自己的地方啊。」

阿絲說了她的新計畫:她不當迪士尼姊姊了。11 月區議會民主派大勝後,她直接跑去找住家附近的民主派區議員:「我以後想要選你的位置,我該怎麼做?」這名議員見她沒有大學學歷,告訴她:「妳要先讀書。」阿絲於是加入了這名議員的義工站,目前準備重拾書本。「我不但要選上區議員,我以後還要當立法會的議員,我要進政府機構,我要改變香港。」

我們在旺角告別,地鐵站仍有焚燒的痕跡,一路被撬開的地磚凹凹凸凸,一如整個世代被撬開的安穩人生。旺角還是旺角,紅黃藍綠妖異如舊,馬照跑,舞照跳,滿城盡帶霓虹燈。他們牽著,跳格子般輕輕繞過地面起伏,女孩湊上去咬耳朵,說長長的悄悄話,男孩報以傻笑。凜凜空氣裡,飄來陣陣甜膩。

註:「阿絲」和「阿巴」化名由來:前線互稱「絲打」「巴打」(sister and brother),許多抗爭者矢言「今生只嫁前線巴」、「今生只娶前線絲」,表達決心。

阿絲(右)和阿巴(左)駐足旺角街頭,停在反送中活動經常都看到「Pepe 蛙」塗鴉前。

2019 年,恐怕是香港開埠以來最分裂的時候,卻也是港人史上最團結的時候。

反《逃犯條例》修訂一發不可收拾,數百場抗爭行動改變了香港的命運,活著的人從此也換了命。港人上回成功的和平抗爭已是 2003 年的事了;彼時 50 萬港人上街,反對基本法 23 條立法,該法主張禁止任何「叛國、分裂國家、煽動叛亂、顛覆中央人民政府及竊取國家機密」的行為,最後在強烈民意反彈下,終止立法。以往港人注重安定繁榮,即使在 2014 年雨傘運動時已有勇武派人士、2016 年旺角魚蛋革命被香港法院定性為暴動,以中產為主的社會仍堅持和理非(和平、理性、非暴力)的示威手段,相對之下,勇武派行動模式較為激進、主張武力抗爭,常被認為充滿爭議,常在和平遊行中遭到示威者切割。

但 2019 年下半年起,隨著港府的無法回應民情,前線勇武派被捕,和平示威者前仆後繼上前線「補位」,主流社會對抗爭激進化的理解與接受度提高,在多場抗爭中都出現「此後不分和與勇」的號召;這不單單是口號,而更像行動指導原則,從物資到精神層面,許多和理非示威者開始以不同行動支持勇武派。

時序從夏天走入秋冬,2019 年底,鏡週刊訪談 9 組香港人,他們談這半年以來行走過的路,每組人的背後都是相似的故事。他們之中,有被父母趕出家庭的抗爭者,也有照顧超過 200 名抗爭者、但其實從未生養孩子的「母親」;有散盡零用錢並因抗爭而負債、全身僅剩 8.3 元港幣的少年,也有辭掉工作捐出存款給抗爭者的中產階級;有吸入過量催淚煙而導致經血發黑的勇武派,也有一邊抗爭、一邊盤算如何離開香港的抗爭者;有自陳曾是「少年港豬」、不關心政治、如今卻在前線出征的勇武派,也有自認「中年港豬」、事業有成卻懺悔對香港從來沒有付出的商人;有調解衝突時遭人咬掉耳朵的男人趙家賢,也有被捕後遭性暴力對待的女孩吳傲雪。

他們拍照必須蒙面再變裝,大多僅以背影示人。除了身為記錄者的學者和原本就是公眾人物的議員,其他都是籍籍無名的人,是大時代裡沒有臉孔的人,也是在遍地磚瓦裡磕破了頭仍試著挺起腰桿的人。這是 2019 年的香港:平凡的人做了各種的選擇,他們在此相遇相容,涓流雖寡,終為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