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洲鄉親及白刷刷黑戶人權行動聯盟召開記者會,突破移民法限制,讓阿財居留台灣。(圖翻攝支持蘆洲阿財生根台灣粉絲頁)1987年,21歲的阿財來到台灣,希望能半工半讀,學中文和賺錢,但到了蘆洲洗衣工廠,雇主立即扣住護照,一年半後洗衣廠倒閉,阿財和同事追討無門,又怕被遣送出境,這一留,就是28年。根據移民署調查入關記錄,阿財不叫阿財,那是做工的朋友隨口叫的,他的名字是Wong Tu Tjie(黃道志)。
「你一定會被送回印尼。」「找誰都沒用。」「律師也救不了你啦。」三峽外國人收容所人員笑著跟阿財說,因為他們看多了。
那天柔柔放學,和媽媽走在路上,看見阿財騎機車的背影,她們一直喊,但叔叔沒聽見。幾天後,阿財被關進三峽收容所。柔柔去探望,看見叔叔上了手銬,兩人隔著玻璃,拿著電話交談。她不懂,只是護照逾期,沒做任何壞事,為什麼要被關起來?問阿財要不要帶東西過來?阿財說不用,只交代機車位置,家裡的錢放哪裡,記得餵魚。
柔柔跟爸爸去拜拜,問保生大帝,叔叔能不能留下來?她知道阿財在台灣沒有親人,這裡是他唯一的家,連印尼話都忘了怎麼講,回去的話,老家被徵收,兄弟姊妹四散,他一個人要怎麼活下去?神明說的話,柔柔到現在還記得,祂說,可以留下。
柔柔(右)剛下課,晚餐前和阿財到附近公園聊天。面對記者,15歲的柔柔無畏鏡頭,因為這個叔叔從她還沒出生,在媽媽肚子裡就陪著她了。4歲那年,她半夜腸胃炎,也是叔叔趕來家裡,抱她到醫院掛急診。柔柔的媽媽黃小姐是阿財以前在附近公園運動時認識的,後來黃小姐結婚生子,阿財都像親人一般關心付出。
2015年6月3日,台灣高等行政法院第二次開庭,柔柔終於再見到叔叔,那時阿財依然上著手銬,她記得:「叔叔拿著一條藍色毛巾,一直擦眼淚,眼睛都腫起來。」
人生第一次站上法庭,只為了證明自己最親近的人無罪,柔柔忍不住聲淚俱下。
採訪這天,蘆洲老人會一角,平常和阿財泡茶聊天的阿伯,想起他去年四處拜託人救阿財,一提到遣返,忍不住邊嚼檳榔邊哭,他說都認識阿財10多年了,「要是阿財被遣返,不然買個機票讓他回來。」但遣返不是普通出國,禁制一去經年,天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活著見到阿財回來?
去年5月17日司法改革基金會的高榮志律師親自到三峽收容所,探視將於3個月後遣返的阿財,並委託另一位律師,二人準備資料,但護照逾期、無法依親、於法無據,就像收容所說的:找律師也沒用。
阿財(右下)年輕時在新北市沙崙海水浴場、白沙灣擔任義務救生員。既然體制內的方式行不通,就聯合體制外的力量。 長期關注國際家庭、婚姻移民等跨國移動者的白刷刷黑戶人權行動聯盟莊惠玲說,第一次碰上律師找上門合作,因為阿財的案子無判例可循,現行法規是一條死胡同,但聯盟早就習慣了,民間力量之所以存在,就是要讓不可能變成可能。
被關了15天後,阿財交保,志工跟阿財回家,才知道阿財在沙崙、白沙灣海水浴場擔任救生員10多年,救起20多條人命、撈起5具屍體,這個有力證據若不是有人問起,阿財根本覺得不值一提。
去年底阿財終於拿到外僑居留證,但還要再等8年,才能成為台灣國民。2015年7月30日白刷刷黑戶人權行動聯盟召開記者會,老人、爸爸、媽媽、孩子、鄰居、律師、民間團體都來了。這群人證明阿財幫老人買便當、帶小孩回家、照顧幼兒、買衣服給街友、擔任海邊救生員、颱風過後搬樹。大家希望移民署頒予「特殊貢獻居留證」,因為阿財確實做到了「對台灣民主、人權領域具有卓越貢獻,提升我國國際形象」。 記者會成功吸引社會關注後,立委林淑芬派人詢問阿財的案件,出面向內政部、外交部爭取權益。
記者會後24小時,網路反映民意,阿財獲得5萬多個按讚聲援、2千多筆新聞轉發、數千條聲援留言。忽然,大家都知道了這個無妻無子,但對台灣極有貢獻的移工。
或許大家在這個印尼華僑身上,想起流亡藏人、泰緬孤軍、退伍老兵、難民、華僑、僑生的命運。那些人當年爭取的空間,為今天的阿財留下一條後路。
經歷漫長等待,2次跨部協調會,政府機關忙著定義阿財到底是哪裡人。僑委會不願花力氣證明阿財的華僑身分,移民署不能違反先例,「從沒有逾期者以特殊貢獻取得居留證」,11月底移民署終於發文,阿財不必遣返。
去年12月31日,阿財未能取得特殊貢獻居留證,但領到外僑居留證,不用回印尼更新護照和申請簽證,雖然在台沒有投票權利,但看病有健保。然而,外僑居留證需歸化5年,再等3年,總共8年,阿財才能拿到台灣身分證。這8年,他既不是印尼國民,也不是台灣國民,而是無國籍者。
當初臨檢阿財的警員林聖皓很驚訝,「一個印尼華僑的台語這麼好。」可能是這個緣故,阿財之前被臨檢10多次,總能全身而退。其實搜捕無證移工對派出所無益,「只是證明逾期,沒違反法律,也不是毒品、公共危險這種刑案。」外事警察才有業績壓力。另一位搭檔臨檢的警察吳仲偉說:「只是碰到了,我也不能直接放走。」
阿財年輕時在萬華國術館練舉重,當時獲得的獎 盃,至今依然珍藏在客廳中央。其實二位警察跟阿財一樣是出外人,如今一位調回離家鄉較近的地方,一位就讀警大,距離事件不過一年,他們都走了,剩下阿財還在蘆洲。
問阿財想對警察說什麼嗎?他說:「也是要感謝啦,上天都有安排,暑假才那麼多學生有閒幫忙,對嘸?」
阿財的父親騎腳踏車賣吃的,母親做衣服,12個孩子中阿財排第10。長姊本來嫁到雲林台西,後來跟姊夫到高雄,9年前長姊過世,與夫婿同葬軍人公墓,阿財每個月都會南下上香。
今年8月17日,農曆7月半,正好幾天沒工作,阿財年輕時每個禮拜都會到海邊玩水,玩到成了救生員,這回順路繞到墾丁,不小心踩空,右腳脫臼,痛得站不起來,更糟的是,周圍沒人。阿財蹲下來,把骨頭推回去,總算能走了,趕緊騎車去恆春貼藥。回到台北,柔柔和家人叫阿財照X光,「都到了診所前面,他就是不進去。」結果,至今阿財還沒去照X光。
如果那個下午,阿財站不起來,永遠沒人知道他在那裡。問阿財死了怎麼辦?他不像姊姊和姊夫,身後有孩子,現在一人獨居在蘆洲老社區四樓,可能會孤獨死去,無人送終,直到被鄰居發現。阿財說:「死了就死了啊!」
問阿財想不想娶妻生子?他害羞地說,沒緣分啦,「我和孩子有緣,都愛跟我走。」
阿財有空喜歡去釣蝦、釣螃蟹,笑說全蘆洲的釣蝦場他都跑過。為了拍照,阿財跟釣蝦場櫃檯的女孩子打聲招呼,10分鐘不到,攝影記者準備好了,阿財說等一下,專注的瞬間釣起一隻蝦,阿財收線,摘下蝦子又放生了。整座鐵皮建造釣蝦場,其實很安靜,裡面幾乎都是中老年男子,一個人面對滿池濁水,度過大半人生。
阿財(左)到蘆洲湧蓮寺拜拜,門口2個老人跟阿財寒暄。蘆洲湧蓮寺是當地人的信仰中心,信徒絡繹不絕,卻安靜有秩序。阿財常來感謝諸天神佛,焚香祝禱。問他求什麼?一下子,阿財紅了眼眶,「今天有記者來拍,把我的故事告訴大家。」
阿財沒說的是,台灣有將近8萬黑戶,遲遲不敢站出來,可是阿財知道,自己能夠留下來,受了許多人的幫忙。如果沒有《自由時報》地方記者,如果律師沒有一邊吃早餐一邊翻開報紙,沒有衝撞法令限制的人權團體,沒有作證的柔柔……
信眾心思直達天聽。拜完,阿財忽然把香爐裡燒盡的香拔起來,徒手挖出一個洞埋進去;還在燒的,就收成一束,聚向中央,自動自發為後來的香客留出空位。
出了湧蓮寺,廟口兩個老人跟阿財招呼,後來還有學校警衛、停車場的老先生、公園流浪漢,就連停個紅綠燈,一對夫婦也認出阿財,更別說是柔柔社區大樓的鄰居。問阿財怎麼認識這麼多人?他說經過樓下檳榔攤,跟人點頭,看久了就認識。
阿財騎著朋友名下的紅色歐兜邁,凸遍全台灣。飄洋過海來到台灣的印尼華僑阿財,一個人漂流到台北這座7百萬人居住的城市,原本一個人都不認識的他,卻跟陌生人締結新的緣分,這些人為他流眼淚、上街頭、上法庭、出錢或出力,幾乎成了沒有血緣的家族。
今年9月,新學年開始,阿財終於要去上學了,回想當初來到台灣想學中文,但是過了近30年,阿財始終等不到這個機會,當年洗衣店老闆只想要聽話、不識字的工人,後來護照逾期,阿財只能看著其他老人、華僑、新住民去上學,自己卻無緣走進學校—儘管他接送孩子過了無數寒暑,關於自己的報導,卻是孩子唸給他聽。
阿財居住公寓的4樓牆面、天花板都裂開了,橘色支柱補強房屋結構,他說:「這房子除了我也沒人敢租。」隔了一年,阿財記得只有一面之緣的吳女士曾幫他連署,儘管他不懂連署書的文字,卻牢牢記住那些簽名的面孔。再見到吳女士,阿財打包近3斤的蝦,對她說:「這個給妳當晚餐。」今年初,林淑芬立委當選,開票當天,阿財雖沒有投票權,還是跑去總部揮舞旗子。阿財總是記得這個人在什麼時候,做過什麼,但他不掛在嘴邊,只是銘刻心中。
阿財有了居留證,也終於有機會學習ㄅㄆㄇ,柔柔成了他的小老師。阿財拿出習字簿,他的功課早就寫好了,阿財笑著說:「下禮拜老師要教國字。」
每次上課前,阿財總要洗澡換衣服,換掉他平常的夾腳拖,穿上膠鞋和棉襪。然後騎著那台紅色輕型機車,急催油門,紅燈右轉,一會兒就不見蹤影,讓人捏了一把冷汗,不知道下個街角他會不會又被警察臨檢?但阿財不能不快,因為這堂課,他遲到了30年。
阿財到蘆洲國小學國語,習字簿字跡整齊,旁邊還寫了印尼拼音。班上幾乎全是越南新住民,加上阿財只有2名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