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起手機,劃開螢幕,一小塊亮光伏貼在臉上,刷刷臉書,刷刷微信,刷刷這,刷刷那,已經無法想像那沒有網際網路的過往,他是怎麼撐過來的,而那些小本的、寫真集、錄影帶最後都到哪去了?
強尼覺得歷史的真相就是性交而已。從五萬年前的想幹就幹,一路演化到複雜無比的幹。所有增生的文明厚度都是從性交的前面後面長出來的,性交本身幾十萬年都一樣短促。他拿起手機,劃開螢幕,一小塊亮光伏貼在臉上,刷刷臉書,刷刷微信,刷刷這,刷刷那,已經無法想像那沒有網際網路的過往,他是怎麼撐過來的,而那些小本的、寫真集、錄影帶最後都到哪去了?他想不起來。強尼放空看著房間的電視畫面,清冷的空調讓他的精神維持在困倦與清醒的臨界點,他撐持著不讓睏意越界,因為想完整保留這種有人在自己身邊沉睡的安全感。他等著退房前十五分鐘打來的提醒電話鈴聲,只要響第一聲就快速接起,掛斷,不讓後續的鈴聲吵到她。他會在最後五分鐘搖搖她的肩膀,輕聲說:時間到了。
自從那次他們約在她家見面後,強尼不時會想像她在家做什麼。那晚她臨時催促他來。強尼一進門,只見雙眼發紅的她虎身撲上,惡狠狠扯開他上衣、褲子,那氣勢洶湧到讓他一度覺得他們並不是要搞,而是她要生吞活剝了他。或許在公司受了委屈吧,還是那些貪圖她聲音的無聊客戶對她開什麼下流玩笑,他不想主動問,以免顯得太親密。事後,她沒睡著,整裝好,他們一起到附近夜市吃路邊攤。他記得滿開心的,也很自在。回家路上,他收到訊息:謝謝你陪我吃飯。他一陣惶恐。就這樣已讀不回幾個月。
這段期間他沒找別人,有時想著她每天接打幾十通上百通客服電話,一套台詞說了又說,不是討錢就是借錢,幸好回到家沒人說話,也不需要說話。他腦中浮現她的上背部,緊緊綁縛的胸罩像肉粽的線;一層貼著肉的束腹,包紮傷口似的裹住她的下背部;臀部收攏在套裝的短裙,伸出兩條黑絲襪的壯腿。他可以推想她很疲憊,只想發呆、做愛和吃喝。她又約了誰到哪裡開房間了?她仍然毫無畏懼地做完倒頭就睡死?她會不會被什麼約砲爛咖挖光皮包裡的錢?強尼像在努力撐著不睡著那樣,試著不要對這些問題的答案太感興趣。
他們約了週末晚餐,模仿著真正的朋友,訂了啤酒餐廳,大嗑豬腳、肋排、炸雞、香腸,配著一大杯冒泡的生啤。強尼驚詫地看著狄克和她,在投資理財和世界局勢之類的話題如乒乓球流暢對打,反倒讓他生出自己原來是配菜的錯覺。
直到他終於下定決心要擺脫好奇心,傳訊息問她要不要試試3P。她不像以往即時回應,過了三天,才在深夜三點五十四分回覆「好啊。。。。。。」強尼看到一連串句號時,覺得那簡直比他的提議更加恥辱,更令他陷入沮喪。想來想去,只有狄克能問。迂迴試探之後,總算問出口,狄克欣然答允,即使隔著手機螢幕,他都能感覺狄克壓抑不住內心的歡欣鼓舞。他們約了週末晚餐,模仿著真正的朋友,訂了啤酒餐廳,大嗑豬腳、肋排、炸雞、香腸,配著一大杯冒泡的生啤。強尼驚詫地看著狄克和她,在投資理財和世界局勢之類的話題如乒乓球流暢對打,反倒讓他生出自己原來是配菜的錯覺。她喝得又急又猛,似乎刻意放低笑點也放大笑聲,放肆大啖肉食。狄克讚嘆說你簡直在跟大家宣告「老娘不是吃素的」嘛。她張大嘴笑,露出齒縫舌間鋪著一層咀嚼未吞的肉沫。一起上廁所的時候,狄克說喂她差不多的話就可以走了。強尼撒下熱尿,便斗底層的冰塊化成蒸汽上升,點點頭說可能還要讓她再喝幾杯。
當然強尼是故意勸進,但她表現得渾身酒膽,暗謀似的真喝掛了。那個強尼沒見過的她拉開拉鍊,素面坦率,嘮叨起來。先是說起每天電訪客戶總會有一兩個像是不忍心她念經似的重複推銷說詞,反過來安慰她,我知道你們這行辛苦,其實大家都辛苦,大環境不好,所有人都掙扎啊,要好好努力活著都不容易了,要加油喔。然後話鋒一轉,就開始說類似什麼你裡面那顆跳蛋的震動有沒調到最強呀之類的言語騷擾。我提醒說先生請別這樣,電話有錄音的。對方可能就馬上掛掉,要不就罵得更厲害破麻什麼的都出來了。接著又說,其實有時也真的是會遇到幾個好聲好氣陪她說話的聽眾,聽得仔細,嘴裡說抱歉實在沒錢投資(或沒法再借錢),好像她是來討債的。她偶爾會想怎樣的人會有美國時間聽她說完那一大串毫無情感的台詞,你來我往的又問得詳細(你做銀行客服怎麼不知道英國脫歐日幣會大漲呢)卻又不要任何東西。話鋒一轉,又問說要不要考慮轉換跑道啊,我做高山茶大盤,你聲音那麼好聽,甜得回甘囁,賣茶很有說服力,要不要來我們這裡看看。她還真的苦惱了一整天。她嘴裡不停吐出下一則電訪故事,好像壞掉的販賣機,叮叮咚咚滾落一地。他們聽到上計程車,早就分不清哪個是哪個,她還絮絮說著,像是明天醒來就要被巫婆收走聲帶似的。
現在很好,狄克回家了,她睡著了,靜謐像一襲溫暖的絨被抱著房間,只有強尼醒著。這種獨醒時分,使他懷想起少年時半夜起來偷偷看色情錄影帶的感受,電視靜音,只有螢幕上的人體扭動交纏或分開,不時提防任何細微的聲響,內心始終有一小塊緊繃隱隱梗著。他沒被任何家人發現過,就長大離家了。
窗外濃淡不一的墨色劃過,點點燈火,偶有交會的火車平行一段,在各自的速度中遠離。強尼想,或許在一起也不錯。他們不用說太多話,熟識彼此的身體,有些生活上的習癖嘛,習慣就好。
假設他們在搭一列長途火車,要費上十幾小時,在臥鋪包廂中,他醒著,看望另一人的意識遊盪在其他世界。窗外濃淡不一的墨色劃過,點點燈火,偶有交會的火車平行一段,在各自的速度中遠離。強尼想,或許在一起也不錯。他們不用說太多話,熟識彼此的身體,有些生活上的習癖嘛,習慣就好。收入夠用,要是想養小孩就得多花些心力。有個斷不了的羈絆或許會讓他對人生積極一些。當他考慮起這些實質層面的條件時,一度懷疑自己為什麼要這樣想。五萬年前的人繁衍後代就只是生殖本能,下一代過得跟自己差不多,自己跟上一代也大致相同。活得下來就活,活不下去就死,清楚明白。何況那時候的壽命很少超過三十歲吧。可能也算不清自己幾歲,年紀是虛的,填飽肚子才是首要問題。然後是性交。史上第一個想到搞3P的人算不算將人類文明推進一大步的天才?──從那刻起,性就不只是生殖的愉悅,也含納抽象的愉悅。強尼琢磨著這些零碎的念頭,質疑自己怎麼以為3P就可以把對方簡化成一團提供歡愉的肉而已。看看身旁熟睡的人,他伸手撥了撥她額前的頭髮,有些油膩,想著他們先抵達身體的最深處,再一吋一吋由內而外認識對方,總要在終點站下車。有個意念猛然灼熱起來,他起身穿好衣服,離開想像中緩慢行進的車廂,進入窗外的世界。
強尼到附近的生鮮超市,拎著籃子,走入光明的賣場。除了兩個店員,只有他徘徊在貨架間,像是藉著商品的整齊排列重組秩序感。他買了牛排,一盒生菜沙拉,兩顆蘋果,一瓶綠茶。當他提著塑膠袋進電梯,想到這是第三次來,居然開始有點熟悉了。她側躺在床上的姿勢跟他離開前一樣,所有的東西都在原位,他輕手輕腳地拿出袋子裡的食物,一一擺到冰箱。距離天亮還有接近兩小時,他打開電視,看重播的中職球賽。強尼不想再對她那麼壞了,他想試試準備早餐給另一個人的感覺。
她蹲下抱著腿,看著他的臉。轉頭看看桌上吃光的洋芋片包裝、杯底殘餘的汁液,再把目光移回他臉上,集中在他的雙唇。他們認真接過吻嗎,那種很專注的沒有二心的吻?
擠迫的尿意逼她從夢中醒來,惺忪搖晃坐上馬桶排完尿,想喝杯水解渴,被倒在沙發上的強尼驚嚇到。球賽播報員的聲音淺淺散落在窄小的客廳,比賽來到八局上,她蹲下抱著腿,看著他的臉。轉頭看看桌上吃光的洋芋片包裝、杯底殘餘的汁液,再把目光移回他臉上,集中在他的雙唇。他們認真接過吻嗎,那種很專注的沒有二心的吻?好像沒有。混濁的思緒沉澱下來,她想起昨晚,想起更早之前她接受的提議。在這個她第一次端詳他睡臉的此時,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是裸體,才察覺到粗礪的悲傷表面就是身上的肌膚。她站起來,給自己倒了杯水,咕嚕嚕喝掉,進浴室洗了一個長長的澡,刷牙,整裝完畢,躡手躡腳的離開自己家。
強尼醒過來的時候,外頭天光大亮,剛過八點,眼前一切跟他睡前差不多。他想應該可以在十五分鐘內弄好早餐叫她起床。(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