扮仙完,主戲《楊宗保與穆桂英》登場。阮安妮飾演小卒,一襲灰衣,站姿粗邁,同齣戲到了晚場,改演穆桂英的婢女。她用流利台語插科打諢,活潑逗趣,帶有越南人獨特的軟黏鼻音。趁換場,她趕來布幕後方搖籃,餵阿噹喝水,阿噹舉手高喊:「媽、媽。」她用姆指擦去孩子滴垂的口水,笑出一抹柔情,又連忙走回台前。
歌仔戲並非阮安妮的處女秀。她本名阮氏映,出生於越南清化,母親務農,父親做婚紗攝影。她10歲被選入越南國家馬戲團,13歲在鎂光燈前嶄露頭角:「小時候跟爸爸去看野台戲,夢想要上台唱戲,結果有天馬戲團來清化招考團員,爸爸問我要不要去考,我筋骨軟,一考就上了。」
她天生懼高,卻要表演空中飛人,摔斷過左手以及牙齒;改練軟骨功,又受傷弄壞脊神經。少小離家的心太軟弱,渴望擁有關愛,爸媽難得去探望,她一味哭。會不會後悔?她眼睛濕濕地說:「馬戲團對學歌仔戲身段很有幫助,但如果可以重新選,我會進入歌仔戲班。」
馬戲團奠定唱戲基礎,也成全一段姻緣。19歲,她隨團至嘉義巡演七個月,在後台結識「新麗美」第三代團長張芳遠,兩人雖然語言不通卻有好感,靠著比手劃腳傳情,公婆邀她去家裡吃了幾次飯,火花漸漸磨擦,數月後,她懷了身孕。她自幼漂泊,父母的愛是海市蜃樓,來台前不曾動情,邂逅了張芳遠,心頭微細一線香,越燒越旺,她願為了愛,付出人生第一個代價。
無奈,媽媽在越南聽多了外配的離奇悲劇,苦勸她把孩子拿掉,「我說阮尪答應欲娶我,伊才放心,不過阿爸一句話攏毋說,等我出嫁坐上車,越頭看伊騎車一路追喊:『要小心喔。』我目屎一直流。」台、越相隔1709公里,她每年頂多返鄉一次。
「當時毋知影阿爸傷心,我離開以後伊憂鬱症,毋講話嘛毋出門,每一擺想著伊,就擱加知影『失去』是什麼感覺。有一擺落大雨,我從越南欲回台,伊騎歐兜邁騎超過四點鐘才到機場,全身濕漉漉。我問伊安怎毋坐車?伊說:『真久沒到河內了,就騎看看。』揪心酸,明明是欲給我surprise,伊就是這款浪漫的人啊,永遠忘袂去。」她眼眶越來越紅。
台灣有近20萬的東南亞移民,不乏仲介婚姻,娘家多半仰賴夫家脫貧。張芳遠說,岳家從不曾開口叫他資助,是有次去越南探望,才加減添購些家具。
欣賞安妮哪裡?「有點天然呆,常鬧笑話很可愛。伊嫁來辛苦我攏知影,囝仔暗時睏去,我會載伊去逛街吃東西。我肩頸有刺青,伊非常尬意,後來她生日,就帶她去刺一個在後頸作禮物。」安妮撩起長髮給我們看,是一顆熾熱的太陽,象徵著堅軔的生命力。
阮安妮後頸有個太陽刺青,是她生日時,老公張芳遠帶她去刺的禮物,類似的圖騰在老公身上也有。初來乍到,她對台灣有綺麗的懷抱,一旦聽懂台語卻幻滅:「台灣人對新住民有負面印象,把人看得很低、很沒價值。」周圍的人嘲諷外配只要拿到身分證就去陪酒,阮安妮氣哭:「越南人哪裡不好?」張芳遠安慰她:「要努力做給別人看。」無處不在的歧視,正是外配必須要付出的,第二個代價。
嫁來那一晚,阮安妮很忐忑:「我懷著孕,走進他房間,有張全新的床,很乾淨、很漂亮。他抱我站到他腳上,二個人跳舞,好浪漫。後來生活壓力大,他就沒那麼浪漫,呵!我有困難時會忽然想起爸媽,幸好有老公陪,比較不會多想。我好難想像沒見過面就嫁的婚姻,如果是我根本不敢。」她嗜吃酸辣,二次懷胎水土不服,藥膳、麻油雞之類的,光聞就吐。
外面蜚短流長,三代同堂的家族亦不輕鬆。「有時演戲很晚,還要做家事,累到欲哭爸,在台灣作媳婦不自由,我公婆人袂䆀(不錯)但是很嚴,大概希望我多幫老公,我什麼攏要學,沒朋友又壓力大,只好騎車去買衣服發洩。」體諒的背後勢必有過心理掙扎,現實並不像演戲,愛恨轉折皆分明。
外面蜚短流長,三代同堂的家族亦不輕鬆。阮安妮擅演苦旦,越糾結越上手。《六載恩怨》裡被親姊妹毒害毀容的元配,《林愛姑告御狀》裡為夫報仇,不惜大義滅親的林愛姑。還有,她每次演《武松殺嫂》的潘金蓮,不得不滿懷同情,想起廣大越南姐妹的困境。她無奈也無解,為何外配宿命老像潘金蓮,被當成謀財害夫的壞女人?
第三個代價,是小女兒阿噹。婚後頭年,阮安妮產下健康無虞的大女兒,隔兩年懷第二胎,竟胎盤出血,血液倒抽,導致阿噹多重器官衰竭,需終身洗腎且不良於行。做月子期間,阮安妮以淚洗面,張芳遠巴不得替她哭,他拜遍各大神廟,求奇蹟出現。
往往戲班全島游牧,阿噹緊跟在側。她不怕生,見人就露出甜笑,喊著語焉不詳的單音,而媽媽總能猜中心思。阮安妮說:「不管戲演多累,轉身一見她笑,就歡喜了。我有個心願,想帶她回越南,可是洗腎機不方便。她出生那天,我爸媽歡喜來看孫子,最後哭著走。」
「以前遇到難關會暴躁,現在淡定多了,人不知道明天會遇到什麼崁站(難關),該發生的就會發生,戲做久了體會好多。」阮安妮一向開朗,這天悲從中來:「在台灣我永遠被當外國人,回去越南又變客人,有時卡在自己的世界,孤單孤單的,唉!那是你們沒辦法理解的苦。爸媽離好遠,不知還能看幾次,可能我比較多愁善感吧!」她翻開老照片,說話尾音顫抖著。
這天,「新麗美歌劇團」在嘉義太平祠前唱酬神戲,阮安妮(右)和老公張芳遠(左)在後台吃火龍果,還玩起了自拍。開戲前2小時,資深前輩正在講解劇情、分配角色,阮安妮總是坐在一角,默默用越南文抄著筆記。阮安妮擅演苦旦,越糾結越上手。戲班全島游牧,阿噹總是緊跟在側,她一天要洗腎13個小時,阮安妮從最初的悲觀漸漸堅強,她說阿噹就像心頭肉,無法想像哪天失去她的日子。阮安妮擅演苦旦,越糾結越上手。我好奇她的宗教信仰,她說:「演神戲袂使講不信,但拜神不如拜自己卡要緊。」她相信,老公和女兒是天註定的緣分。相傳陳靖姑捨子救蒼生,她每回演出這角色,就入戲掉淚。戲裡無辜犧牲的孩子,總令她想起阿噹。
脫去繁華戲袍,阮安妮從坑坑巴巴的現實抬起頭,看見二個女兒學電視機裡的楊麗花,咿咿啞啞哼起戲。她忍不住唱起越南歌謠,或許,她的心底浮現一抹似曾相識的翦影,在高空飄來蕩去。再也不必擔心墜落,至少,腳下這片土地是踏實的,縱使微涼也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