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純粹好玩,隨機作案。我幫同夥開車,他抱一台錄放影機出來,那時天快亮了,他說那屋子很大,有點毛毛的,要走了。我叫他再進去看看,他就抱一捆畫出來。回家打開一看,哇!張大千!我想再回去都來不及,天亮了,哈哈。」隔天就上報了?「嗯。」這竊案後來沒破?「沒破啊。」但大家都知道是你幹的啊?「知道我也無所謂,30多年都過追訴期了,也沒法源依據可追討。」張大千是不是隔年被你氣死的?「他是民國72年(1983年)4月過世,我記得那時應該是71年春夏之間⋯⋯」所以剛好隔一年。「如果我進去的話,他可能當年就被氣死了。」談起過去的「豐功偉業」,他嘴角不禁揚起了得意。
1999年,黑金城(右)2度被捕,面對隨之而來的牢獄之災,他神情無奈。(中央社)或許是長年牢獄導致他雙肩微駝,受訪時的他看來特別謙卑,「我以前很囂張耶,這就是為什麼媒體對我很有興趣,我從不遮掩我在幹什麼。」他稍微澄清了那3年的「傳奇」。「我因為范曾的案子進去關8個月,才保外就醫出來,所以實際上只有2年多時間,你說200多件案子,我忙到連花錢都沒時間,太離譜了。很多不是我的也算我頭上,都是給警察做業績,那時連續犯一罪不二判,所以我沒差,都來啊。因為這情況,輿論才要求把『連續犯』廢掉,我真的很對不起大家,哈哈。」2006年,刑法廢除連續犯規定,將「數罪併罰」改成「一罪一罰」,稍微嚇阻了刑事案件。
在獨居房裡,黑金城研讀史書,把《搜神記》重新歸納整理,表格化、繪製地圖。曾幫他辦畫展的高師大跨藝所所長黃建宏教授說:「他有自己吸收知識的方法,非常聰明。」 那神乎其技的開鎖技術呢?「那都亂說一通,你看我剛剛用拖把,就知道我有多笨吧。」剛剛黑咪撒了尿,他笨手笨腳地拿了未拆封的新拖把,就要去拖地。
他不會開鎖但專職策劃,調度一批專業竊賊,組織竊盜集團。他沾沾自喜地說:「1988年到1991年,我調度那麼多強盜集團跟我配合,但我沒犯一件暴力的事,從沒傷害過任何人。我不是黑道,我是犯罪分子,我把對別人的傷害降到最低,這是我的節制。」
一名黑道大哥告訴我:「他就是一個小偷,因為時代背景才變成大盜。」早年台灣法律,「偷竊」初犯量刑不重,但具犯罪習慣後,便是「常業竊盜」,本刑加重外還要執行「保安處分」,慣竊為脫逃、防身,於是攜帶刀槍,就變成「強盜」了。
黑金城不避諱談論過去的「豐功偉業」,侃侃而談時也揚起笑意。他收集自己所有的新聞資料,包括犯案被捕的新聞在內,像在收集獎狀。「做違法犯紀的事情,我很清楚的;但要我做事業,我就糊裡糊塗,跨領域真的不行啊。」他還在懊惱這幾年的投資失利。
「那3年作案,我都親自參與,調度謀劃;但現在投資的事業,都是我陌生的東西,沒興趣又不投入,只負責燒錢,這很荒謬,但我就是會發生這種事。我很相信人,跟人交往不要去盤算人家,如果要探人家底,就不要交朋友了,這有很大的盲點,但這就是我的個性。」有個朋友形容他:「因為你實在太壞了,所以你看到的都是好人。」他對這評語滿意地大笑。
他眼中的父親是個大好人,「我父親人很好,很正直,不賭不菸不酒,個性也很好,我們從小到大沒被父親打過。」他父親是軍人,退伍後開汽車保養廠,母親是家庭主婦,「我們是小康之家,生活沒苦過。」我們以為罪犯都有悲慘的童年,但他家庭融洽得很。第一次偷機車被抓到後,父親開著小卡車把贓車載回原處,幫他善後。有時愛的教育也會失靈,「結果教出來3個小孩,我們黑家兄妹在道上算是很有名頭的,你看多奇怪!」他的哥哥、妹妹甚至侄子全是江湖上的知名人物。
管訓隊時期的黑金城,由於管訓隊裡龍蛇雜處,讓他結交不少未來合夥竊盜事業的朋友。(黑金城提供)如何踏上歹路的?「高一和同學偷摩托車,騎了好玩刺激,但後來偷太多,被抓到就嚴重了。」黑金城答得理直氣壯,也因為「好玩」,本來可以在復興美工大展長才,卻在19歲時,被送入「 管訓隊」。管訓隊是戒嚴時期的產物,所有的竊盜犯都在那裡集中矯正,因為環境龍蛇雜處,讓他交了很多朋友,例如「南偷」辛逸民,「都是對未來事業有很大幫助的朋友。」他說完大笑。黑道大哥說:「小偷從管訓隊出來後就變大偷,大家在裡面會互相研究,像是研習營。」
離開管訓隊後,大家各自成為監獄的常客。說完「風光」往事,他忽然談起行竊那幾年的特別經歷,詭異得讓他無法解釋。「我不信鬼神,但我相信因果報應。」
他有多次九死一生的驚險經驗,有次他去信義路上的朋友家,被警察跟蹤,前腳才踏進門,警察就上門,他立刻從後門溜走。還有一次在仁愛路的世貿廣場,警察封鎖大樓門口,上下包抄,他從3樓往下跳,滾了一圈毫髮無傷,「我懷疑成龍的電影都是學我的。」他自認大難不死是福報,因為他曾在牢裡救過人。
令人意外,他坐過3次牢,第一次竟是冤獄。1986年,他被牽扯進妹妹的殺人案件,判決無期徒刑,監禁1年半後被平反。冤獄期間,他熱心幫幾個獄友寫理由狀上訴最高法院,有死刑改判無期的,也有無期改判無罪的。「我是冤獄賠償法司法史上第一號賠償人。拿到賠償時,報紙還說『沒天理』,我怎麼可以拿冤獄賠償。」說到這事他忿忿不平。父母對他偷來的錢分文不取,唯獨這筆「最清白的160萬元」,父母幫他領回去。
但壞事做多,報應就會來。「當年無期徒刑上限是20年。我官司平反後幹了那些事,前前後後坐牢也20年,絲毫不差,就像無期徒刑一樣。所以真的不要幹壞事耶,哈哈!」20年的人生被揮霍掉,會後悔嗎?「我當初不是為了財富去幹這些事,主要是刺激好玩,再來是追求一點成就感,錢當然重要,像辛逸民就非常懂投資理財,我真有點後悔,如果當初有人幫我理財,那就不得了了。」
談起過去有自負也有遺憾,想回去幹老本行嗎?「我出來快6年了,花掉7千萬元現金,現在都負債,搞掉那麼多錢,就要想一些旁門左道,但我現在一點那種意念都沒有。我這趟出來,就是要死在外面,這就是面子。」比錢更重要的,還是樂趣,「一定要有樂趣,沒樂趣就沒意思了。」他最近投資一間賣人參和蝦料理的餐廳,自我調侃取名為「人蔘好蝦」。
黑金城投資餐廳「人蔘好蝦」,調侃自己的人生。不太喝酒的他,拿人參泡酒,也是因為「好玩」。1991年他第二次坐牢,7年半後假釋出獄,但沒幾個月又被逮捕。被捕時他心想,「這傢伙完蛋了,要變老頭子了!」第三次坐牢加總之前的刑期,12年半,年紀到了他才開始反省,「年輕時什麼都不怕,就不會節制慎行,人還是要有東西怕,我最怕的就是年紀大了,人家說『老賊不死』,這多難看啊!」
時代催人老,其實竊盜這行也是夕陽產業。竊盜案一向占刑事案件最大宗,但根據警政統計年報,竊盜案從1995年的33萬多件銳減到2015年的7萬多件。黑道大哥分析:「第一鋁門窗改善了;第二是監視器普及;第三開鎖是專業技術,現在年輕人誰學開鎖?」年紀大了,時代變了,拿手事業也只剩下回憶。
黑金城(左)與昔日女友合影。他感嘆:「我沒遇過壞女孩,第一沒人出賣你,第二她們不圖你什麼,只是我太不安定了。」(黑金城提供)忽然憶起過世的母親,他自責:「母親會中風跟我有點關係。」在管訓隊時,每週會見時間一到,母親就提著菜籃出現,風雨無阻,「我常常想到這個畫面,一輩子我都記得,可能因此太過操勞了。」有一週母親沒出現,他打電話回家才知道原來母親中風了。9年後,母親二度中風過世時,他在跑路,哥哥和妹妹都在坐牢,黑家兄妹無人替母送終,「我們真的很不孝,但這種遺憾你永遠也無法彌補。」憾事一再重演,2008年父親過世,他在牢中,不願戴手銬腳鐐回去奔喪,「從國中到現在,我從沒掉過一滴眼淚,不知道怎麼搞的,我應該是很壓抑的人。」他萬萬沒想到,偷人財物大半輩子,最後自己的眼淚卻被偷走了。
壓抑的不只親情,也包括愛情。感情路上他曾風光過,「女朋友交了一堆,同時3、4個很正常。」但他不相信愛情,因為知道自己的身分無法給人安定,所以給不起承諾,他感嘆:「是我對不起人家。」黑金城抽菸休息時,忍不住拿手機秀了幾個年輕漂亮女孩的照片,據說都是他的小女友,「好玩而已,沒有圖什麼,開心就好。」或許壓抑的性格,需要找到樂趣的出口,「好玩」是他口中最常出現的字眼,我想起第一次打電話約訪他,他立刻答應:「好啊,來啊,反正好玩嘛!」
黑金城的辦公室就在河濱公園旁,視野遼闊,他坦然面對自己的過去,有自豪也有遺憾。2天採訪下來,他身邊始終人來人往、鬧哄哄的。但我們離開時他略顯不捨,「你們再留下來,我叫個披薩嘛!」婉拒後他開著保時捷送我們到捷運站,在熱鬧的商圈,他回程終究還是得面對一個人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