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中的人作鬼臉,我不小心笑出來。父親聽到笑聲,一巴掌打在臉上。
有時他會說話,告訴我笑的時候不要掩住嘴巴。
鏡子應該是很扁平的世界吧,待在裡頭,一舉一動就像古埃及的壁畫,只有長跟寬,注意左右兩側就沒事了。
明明出門前,確定鉛筆盒就放在書包,體育課結束,回到教室,鉛筆盒就消失了。我必須在學校走來走去,可能在水溝蓋,可能在垃圾桶,才能發現蓋子消失的鉛筆盒。也許我應該跟鉛筆盒說,溜滑梯和盪鞦韆很好玩,去那邊我比較好找到,而且你不會髒。
倒是四驅車安安靜靜躺在我的抽屜裡,直到有一天我贏過一位同學,那輛車也許變得驕傲,就消失了。
可能我不是很有魅力的主人,有些筆、橡皮擦出現在別人的鉛筆盒中,看起來過得很好。
即使每天看著鏡子訓練表情,但鏡子裡的我,好像反過來看著我。有時出現在鏡子以外的地方,和其他人擺著一樣的表情。
有時他會說話,告訴我笑的時候不要掩住嘴巴,和其他人一起掀女生的裙子,開始買些好的四驅車零件。
我也想養蠶寶寶,可是零用錢都拿去改裝四驅車。
一開始我很不習慣,常常慢半拍,心裡的我總是停下來,用微弱的嘴型說:「這樣好嗎?」但當時的我,一心只想要模仿其他人,絲毫聽不到他在說什麼。漸漸的,我的鉛筆盒跟書包不再亂跑,乖乖待在椅子和抽屜。
我時常走去廁所,只有那裡才有大片的鏡子,其他同學也不在。盯著鏡中的自己,他彷彿在嘲笑我不夠努力。我想起父親的話,還有其他同學的行為。
有次我去合作社,打算買四驅車的零件。遇到常常被脫褲子的同學,我跟他揮揮手,他一隻手揮舞,另一隻手抓緊褲頭。
他搖搖頭,「其實我打算買桑葉,過沒多久,蠶寶寶就要吐絲了。」
其實我也想養蠶寶寶,可是零用錢都拿去改裝四驅車。我看著合作社的人都排隊買四驅車。好幾包桑葉被冷落了。可能技術太差,我的四驅車總是跑到一半就停下來。
班上分成玩四驅車與不玩四驅車的男生,前者的數量明顯超過後者。後者總是被脫褲子,他也是其中之一。
「真的嗎?」我問他,「如果蠶寶寶變成蛾,記得跟我說喔。」
「真好,你的爸爸媽媽讓你養蠶寶寶。我媽媽討厭養寵物,所以我沒辦法養。」
心中的我把鏡子別開,用嘴型跟我說「快去操場上課。」
他兩隻手在空中揮舞,跟我說第一次見到蠶寶寶破繭而出的情形。
過了不久,上課鐘響,我們急忙跑回教室。快到教室前,我刻意把腳步放慢,他進教室前,回過頭。我揮揮手要他快點進去,自己慢慢走進教室,像是去了其他地方。
下一節就是體育課,同學拉起窗戶,準備換運動服。有人指著他,「他的內褲沾上大便了。」
其他同學紛紛靠近他,有些人捏緊鼻子,「吼,有臭味。」
窗簾擋住大部分的陽光,剩下的陽光照在圍觀的同學身上。因為被其他同學包圍的關係,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他可能也看不清其他同學的臉,因為光都被其他人的身體擋住了。
心中的我把鏡子別開,用嘴型跟我說「快去操場上課。」
可是我看見鏡中的我走出人群,對我笑了笑,慢慢靠近被架住的同學。
別人笑得更大聲了,我感覺自己也開始大笑,可是聽不清楚。
似乎有人把時間調慢,他真的變得跟蝸牛一樣。
如果有機會,我會想告訴他,褲頭抓得越緊,鬆緊帶越容易鬆。等手一放開了,褲子很容易滑下來。果不其然,他的褲子都會在從教室走去朝會的路上掉下來。
已經忘記他的名字了,在腦中浮現的臉也很模糊。但只要看到蠶寶寶,心中總會想起關於他的事情。
心底那面鏡子就留下了,心裡的我從鏡中看著外面,並且貼著鏡面模仿其他的動作。朝會時,所有人必須立正站好。老師會走來走去,幫同學調整姿勢,老師經過我,只會滿意點點頭。
成績好的關係,我當上糾察隊。要是有人在走廊奔跑,就會被我記下名字。他在走廊上,像是一隻安靜的蝸牛,雙手抓緊的褲子就是抵禦威脅的殼。如果一整天沒有記到違規奔跑的同學,我就會向他揮手。
他抬起頭,不敢直視我,像是面對陽光一樣,「我已經把制服紮在褲子裡了。」
他聽到我說的話,雙手慢慢鬆開。似乎有人把時間調慢,他真的變得跟蝸牛一樣,多眨幾眼,甚麼都沒有改變。也許他在等待上課鐘響,我忘記他是否靠拖延躲過很多次檢查了。
突然他的手在我面前張開,我仔細看他的手,才發現那是一雙漂亮的手,看起來就是準備發芽的嫩枝。這一雙手停在空中夠久,可能就會有蝴蝶停在上頭。
只要人一多,所有的疼痛都會被稀釋。
他的手太漂亮了,我看了很久,指甲剪得乾淨,指縫也沒有泥沙。
老師從教室出來,叫了我跟他,「你們不知道已經上課了嗎?」
他抓緊褲頭,用跑的走進教室。我以為老師會叫他罰站,沒想到他直接坐回位子。老師繼續上課,面朝黑板抄寫課文。
過沒多久,我因為在走廊奔跑,被同學檢舉,被取消糾察隊的資格。每周的朝會,我還是站得很挺,這個習慣延續到我入伍。從小到大,像是有人背著一面鏡子,照著我的一舉一動。
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會看鏡子,也不習慣看鏡頭。或者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鏡頭,可能不知道鏡中的我,到底符不符合別人的期待。也有可能,我不再看鏡子的原因,是因為我偷偷把「娘娘腔」的自己給藏起來了。
暗處藏了許多眼睛,即使你以為沒有人了,它們還是偷偷記下你的一舉一動。那顆脆弱的心埋在胸口不管多深,不管穿上幾件衣服,他們一發現,就會偷偷繞到你身後,把你攫入黑暗之中。
只要人一多,所有的疼痛都會被稀釋。間隔的人越多,就聽不見其他人的呼救聲。一群人看著一位受傷的人呼救,所有人都以為其他人會出伸出援手。
楚然。(楚然提供)本名林承樸,1990年生,政大中文畢,目前就讀台大台文所。現為台灣推理作家協會成員與輕痰讀書會成員,嘗試各種文類創作。Email:r03145013@ntu.edu.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