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歲的張麵在2樓等待送餐便當,身上穿的是她不能做工後,改行擺攤賣剩的洋裝。11點半,20個便當送來了,獨居長者拾階而下相互寒暄。不出門,就有人送餐,老年補助一個月7,000多元,繳房租4、5千元綽綽有餘,張麵說,便祕就找二房東拿成藥。三重區公所課員謝義彥說:「29街有不少住戶是遊民,65歲有老年補助就住進來,有片屋瓦遮風避雨,白天照樣去龍山寺領便當。」不幸的家庭其實常常相似,「有人年輕不做事,不然就是坐過牢,跟子女關係緊張。」三重區公所人文與社會課課長曾明華說:「不管過年還颱風,我們365天送餐,老人福利做到這個地步,我對家人都沒有照顧到這樣。」
張麵一頭鬈髮,像是剛燙的,花不少錢吧?她笑笑伸出一根手指頭,1,000元。她80歲了,但沒人能阻擋她愛美的自由、管她怎麼花錢。對她來說,獨居不可怕,別人的貧民窟是她的自由樂園。課員謝義彥說:「我住的社區跟鄰居也沒有互動,長照精神往29街模式發展,可能是更好的方向。一般安養機構乾淨明亮可是管東管西,你要嗎?29街外人看起來破舊髒亂,但他們自由自在,聚在一起抽菸、喝酒、圍爐,多愜意啊。」
上午11點半,三重區公所及華山基金會聯合送餐,獨居長者紛紛從房內出來寒暄領便當。張麵住了20年,直到去年搬離2樓之前,房間始終沒換,卻有不同的房東來收錢,有時是張道涵,有時是李衫雄,張麵難道不覺得奇怪?這時總說自己好相處的張麵臉色一變,說她不管那麼多,「那是他們的事,我一定會付房租。」
不多話、不多問,是在29街的求生之道。在這裡,隨時會惹禍上身。
70歲的張道涵,文化大學造紙及陶業專修科畢業,在2樓套房獨居15年,妻子和兒女都在美國,他在這裡顯得與眾不同,身為少數識字的住戶,他每日來往走廊分發信件。
這天,在樓梯間看見另一名住戶,張道涵悄聲說她80歲了,3歲賣人做養女,後來賣到查某間,他不說自己的往事,對別人倒略知一二,但他在此打住不過問了。29街的人們,誰沒一把辛酸淚?進了房間,他在床頭擺了十數本武俠小說,對黃易作品如數家珍,只是圖書館借不到最後幾集,他一直想找到結局。「除了讀書,平常只有2隻老鼠陪我。」怕我們不信,拿出手機照片,地面真有2隻灰胖老鼠。這裡的老人不養貓、不養狗,可能也養不起,但蟑螂、老鼠照樣進房間,彷彿告訴住戶:生命不分貴賤,不如在這29街,相忘於江湖。
張道涵房內掛著基督教字畫,床頭是他平常閱讀的地方。2002年,張道涵擔任代書,受文林建設委託處理20多戶產權,因為所有權人也不敵黑道占據,無法收回自己的房屋,他將侵占黑道送交派出所及地檢署,透過公權力討回房子。商場原本沒有廁所,是侵占戶私牽管線,汙水全往防空避難室排放,地下室成化糞池,還有住戶自4樓跌落溺死。
可能是太愛看書,張道涵的眼皮內側有黑色腫瘤,最近要去台大醫院做切片檢查,不知道是良性、惡性。講到這裡,張道涵放下些許戒心,吐出舌頭笑說:「我有個心願,萬一腳不能走了,希望安樂死,不要像樓下那些坐輪椅的。不然,乾脆跳樓算了,可是坐輪椅也沒辦法跳樓。」
二房東李衫雄今年六十多歲,是這裡最大的二房東,巡視二十九街十多年了。課長回憶去年拆遷,他跟李衫雄站在對立二邊,「侵占戶還叫房客不用搬,我去跟侵占戶溝通,說這房子畢竟不是你的,該還的要還。」如今二人見面,課長雲淡風輕:「一切都過去了,還有很多事要拜託李先生,我們是好朋友。」黑道與白道,二人嘻嘻哈哈,隔著白鐵柵欄有說不出的詭異,一個財路被擋,一個身段柔軟,李衫雄願意出面受訪,也是因為:「課長一句話,我一定辦到好。」一 、 二樓兩位老住戶也有賴李衫雄出面,才願意接受安置。李衫雄特別交代不可透露詳細住處,過去他就在樓內轉角遭人尋仇,挨砍一刀。
這次我們進入29街採訪,住戶好奇又發生什麼事件,李衫雄態度嚴厲:「沒你的事。」「不要給我亂說話。」住戶乖乖拖著腳步離開。看到老人在旁,他說:「不要亂放尿。」他樓上住所打理得很好,房內有三雙白鞋,都洗得乾乾淨淨。
李衫雄前往其他出租房間,左下方女性也是他的房客。李衫雄30多歲時,在台北市著名飯店旁開了二間舞廳,但繁華如夢,舞廳因糾紛倒閉,老婆也離開身邊。後來替人解決社會事務,兒子被判入獄17年,兒子女友當時懷著孫子,也被判入獄,他為女子交保7萬元,從孫子還在媽媽肚子裡,就開始照顧,現在讀小學了。「我看破人生,覺得黑道不能走。」
想賺錢,李衫雄來到二十九街整合都市更新產權,但幾十年過去,沒得到想像中的巨大利益。「我租過粗工、遊民、計程車司機,也有出獄的。」李衫雄回憶,他有個房客坐在公園,無端遭到流氓騷擾,「把對方打一打,就沒人找他麻煩。」有人在空屋吸毒,他進去查看被攻擊,「叫人圍起來痛打,事情就越來越少。」
李衫雄每日祭拜的土地公,一度放在2樓樓梯扶手旁邊,與眾多落難神明為伍。這天,李衫雄在自家住處燒香,向土地公祈求自己平安、記者採訪順利。這尊土地公是他在兒子入獄時求來,原本放在2樓保佑眾人,但不知誰搬來許多落難神明,就成了神壇,後來他把自己的土地公帶回住處繼續供奉。至於大樓內那些無親無故死去的人,李衫雄說他早就不怕了,「我大病3次都沒死,都是他們保佑我。」
管區警察張宏安說起李衫雄:「他人壞也壞,說他好也好,房租不繳就威脅,但是住戶沒錢,他會買東西給他們吃,死了燒金紙買腳尾飯,有個女的送去療養院,他還跑來問我人去哪,想拿錢給她。」可能是想起獄中兒子,李衫雄掛念去機構安置的過客,29街的二房東,其實也不容易,現在他年紀大了,最期待的是,「把2樓辦公室整理好,等我兒子假釋回家,讓他來住。」
「我來的時候,這裡都沒有燈,自己要帶手電筒。」今年60歲的鄭詠耀,買下29街3樓公寓24年了,他做室內裝修工程,電視櫃下方是滿滿的工具。1993年聽房仲說這棟大樓要都市更新,過二天就要裝路燈,他覺得這投資很划算,結果都更夢沒成真,他自己住進這裡,隔一間套房跟計程車司機合住,「李衫雄都租獨居老人,收補助,我租給有固定工作的人。」套房月租5,000元,但司機不交押金,鄭詠耀拿他沒轍,這樣租了4年。現在鄭詠耀自己睡一個房間,另一個房客留下的兒子睡客廳,二人共用廁所。
房客病死後,鄭詠耀(右)替他照顧身後留下的兒子(左),一做就是4年。「我這傻兒子今年25歲,但只有5歲智商,本來他爸爸跟我租房子,後來生病死了,傻兒子的哥哥叫我幫忙照顧3個月,搞到現在4年,領那一點殘障補助10,900元,他到處大小便、偷摸鄰居女兒,打他也沒用,但我不照顧誰照顧?」占屋黑道走了又來,李衫雄至今是第三代,但鄭詠耀看不慣二房東只顧賺錢,不改善環境,「不是他的房客,死了十幾天也沒人管,死了老鼠會來,李衫雄有個客戶住1樓31號,死在棉被腐爛,最後也是我處理。」
看人走到窮途末路,他是否會可憐這些老人?「有什麼好可憐?政府有補助,一個月領1萬多元,死掉就死掉了。」人死後去哪裡?政府公告3個月,若無家屬認領遺體,新北市29個行政區統一載去三峽後山火葬場,「獨居老人沒有家屬就是這樣,一個環保袋寫名字,過幾個月就火化掉,那邊樹都很大,一棵樹就幾千人在那。」
如今29街仍有194戶,雅房空間平均1.8坪,堆放雜物後幾乎難有走動空間。採訪到一半,李衫雄走過來,鄭詠耀話鋒一轉,對記者說:「我房客不在,你之後再跟我聯絡。」鄭詠耀不再說李衫雄不是,二人立場一致像兄弟,鄭詠耀說:「這條都更之路一定要走下去。」在29街這個江湖,住戶和二房東都做著都更大夢,但等你轉身過去,關門之後恨不得放狗咬人,恩恩怨怨盡在這棟樓中。鄭詠耀說:「都市更新我是看不到了,你們還年輕,但是也不一定看得到,等著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