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窮盡一切手段挖掘披頭的故事:他們是哪裡來的?又是怎麼紅的?他們是什麼樣的人?當年樂迷到底有多瘋?他們在唱什麼?那些歌是怎麼做出來的?你不願放過任何可能提供答案的斷簡殘篇:圖書館的舊報紙和過期雜誌偶爾能找到幾篇相關文章,你在書店深處的角落挖到兩本畫質粗劣的翻印歌譜,就連一則百科全書的詞條,都讓你欣喜不已。這些零金碎玉,像是古老沉船打撈出來的寶物。你在胸中建構起以披頭史為準的六十年代:起點在1962年,披頭發行第一張單曲。接著按英版錄音室專輯依序標記年份,1966之前每年兩張,之後每年一張,直到披頭解散的1970年,歷史完結。你次年出世,人生和披頭的六十年代擦邊而過。
那時候不少同學瘋魔NBA,同好聚聊都能順口背誦明星球員的籃板球三分球罰球命中率和攻守紀錄,細數某季某場從落後到逆轉的戰術和比數。你不看球,卻能順口背誦披頭歷年專輯單曲發行年月和冠軍周數,只不過從來沒人要跟你聊這個。
八十年代後半的台北,去古已遠,年輕人早就不聽什麼披頭了。他們的專輯零星散落在唱片行角落,找齊全套簡直比集滿七龍珠還難。每到週末,你坐公車去橋下的光華商場,再晃去鐵道邊的中華商場,一間間、一格格、一張張地翻找,收穫不多。思思念念的,自然是1967年的《胡椒軍曹寂寞芳心俱樂部樂隊》(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那可是剛出爐的美國《滾石》雜誌欽定百大名盤榜首啊。你神往不已,卻始終買不到,只能靠精選輯解癮──披頭解散之後,唱片公司出了兩輯四片54首歌的精選輯《紅碟》和《藍碟》,你在信義路師大附中對面那間小小唱片行買到翻版的《藍碟》,裡面選了《胡椒軍曹》四首歌。你珍惜地聽,那精選出來的局部,像一齣史詩電影的預告片,神龍見首不見尾,反而更刺激你想像它的整體面目。
等你終於買到《胡椒軍曹》,已是盛夏。在人擠人的中華商場二樓那間唱片行,你翻到這張專輯,幾乎失控歡呼,拿去結帳的幾步路,心臟快要跳出嘴來。那是美國進口的Capitol原版,價錢是翻版的兩倍。那幀史上最著名的唱片封面,實物非常震撼,唯有雙手捧著十二吋平方的原版才能體會:四披頭穿著軍樂隊制服靜立畫面中央,一排排有名無名的古今人物圍繞著他們,紅的綠的黃的怒放的花草歪歪拼出巨大的團名,濃豔如夢。旁邊站著四尊他們少男偶像時期的蠟像,才短短三年光景,已像出土的上古遺物。作為場景中僅有的活人,四人一臉寧靜淡定,彷彿再怎麼突梯怪異的物事也不足以驚動他們揚起一條眉毛。紅豔豔的封底印滿了歌詞,那是樂史創舉,表示他們不只在乎音樂,也在乎音樂傳達的話語。打開對摺的封套內面,黃澄澄的背景和大紅大藍大綠的制服撲面而來,四人挨著肩與你對視,和氣地笑著。像是胡椒軍曹的樂隊表演結束小歇片刻,順便拍的紀念照。
那時不像現在,歌曲總得搭配影片一起促銷,順帶綁架了我們對一首歌的視覺想像。《胡椒軍曹》乃至整部披頭的歷史,都出自一個沒有MV的世界。唱片轉啊轉,你也只能細細端詳那幀封面,無所謂,反正看不膩:你發現區區一幀唱片封面,就能裝進一整個宇宙。
The Beatles - Sgt.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2009 Mono Remaster)
The Beatles - With a Little Help From My Friends(2009 Mono Remaster)
《胡椒軍曹》就是披頭創造的宇宙。那裡有露西和鑽石在天上(河畔是高聳入雲的玻璃紙花,還有一位萬花筒眼睛的女孩),有愁悒的大鼻子歌手比利薛爾斯(由鼓手林哥飾演,他撒嬌地唱:不要嫌他歌喉不好,靠著朋友的小小幫忙,他也是過得了關的,而且還可以很嗨呢),有不可一世的馬戲團特技明星「風箏先生」(還有那位搶戲的跳華爾滋的馬兒亨利),還有可愛的停車管理員麗塔小姐(斜揹著包包穿制服戴小帽開罰單,一眼就讓你愛上她)。一個憤青談起戀愛居然變得不那麼憤怒了(這個小王八蛋以前怒起來就揍女朋友,現在卻說一切都變得更好),一個寂寞少女出身優渥卻要離家出走(她跟一個賣車的私奔了)。
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摘自動畫電影《Yellow Submarine》,1968)
She's Leaving Home (2009 Mono Remaster)
他們唱:有一天我們都將六十四歲,那是何等遙遠的未來,我們將生養眾多子孫,存錢去懷特島度假,到那時你還愛我還餵我嗎(不管怎樣,先嫁給我再說吧)。他們唱:生命是什麼呢?生命就是同時從你的裡面和外面流逝的東西,但是憑著愛,我們可以救世界,儘管這世界千瘡百孔。他們唱:房頂漏雨的洞,門上長長的裂縫,都要細細修補,以防我的心思偷偷逃走,不知所終。他們唱:藍開夏郡布萊克本的道路有四千個窟窿,填滿整座皇家亞伯廳卻不知道需要多少個洞孔。啊我樂於打開你,點亮你,啟動你......。
The Beatles - A Day in the Life
無庸置疑,你被《胡椒軍曹》打開、點亮、啟動了。甚至那些你還不知如何提問的,它也預先揭示了答案──你立志要躋身「懂了」的人,畢竟這顆星球有三千兩百萬人買了這張唱片,你不可在這個國度成為邊緣者。十三首歌化入你的血管骨髓,你能默背每首歌每樣樂器的線條和聲效(因為這張唱片,你第一次發現貝斯這個樂器竟然也能唱出美好的旋律),你甚至能隨時摘出一行歌詞,為自己的人生狀態下標題。
你向校刊主編爭取篇幅,讓你寫披頭史和作品詳細賞析。這樁工程綿延一整年,橫跨兩期校刊,篇幅一再膨脹,總共寫了四十幾頁。你毫不在乎全校師生究竟有幾人會耐心讀完,只知道唯有這樣拚了命地寫,才能回應自己聽完唱片的滿腔激動。你深深相信所有偉大的創作都有確鑿不移的目的,晦澀的詩句必然藏著指向現實的諷喻,貌似輕快無心的歌必然隱含銳利的批判。真正的企圖總是躲在層層修辭背後,唯有「懂了」的人能解碼。
為了努力「懂得」《胡椒軍曹》,你一廂情願誤讀了很多歌。你相信「露西和鑽石在天上」(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的鑽石和天空代表天堂,萬花筒眼睛的女孩代表愛情,最後一段的旋轉門必然通往來生。「為了風箏先生的利益」(Being for the Benefit of Mr. Kite!)光怪陸離的馬戲團景象,一定是要批判追求感官刺激的消費文明(其實大部分歌詞抄自藍儂買的一張十九世紀馬戲團廣告招貼)。「當我六十四歲」(When I'm Sixty-Four)貌似清新小品,末段卻像徵婚廣告,非常可疑,必有反諷意圖(並沒有)。至於「變得更好」(Getting Better)那位憤青則一定是被戀愛沖昏頭,失去造反的動力,成了軟腳蝦。你寫下口氣很大的讜論:「我們不必怪罪他的女朋友,有罪的應該是務於灌輸統一觀念的教育制度。」
唉,其實你多麼渴望一場戀愛。「愛」這個字,在似遠還近的歌裡熠熠生光,無處不在。《胡椒軍曹》當初正是盛夏問世,並且成為1967年嬉皮們「愛的夏天」(Summer of Love)無所不在的背景音樂。你十分慶幸自己也在夏天獲得它,讓你彷彿隔著遙遠的時空,也呼吸到它誕生當下那充滿了「愛」的空氣。你相信嬉皮世代口中的「愛」,是身體也是靈性,屬於小我更屬於大我。那樣的愛,未經世事的你來不及親身經驗。然而樂聲響起,你彷彿也能覺悟:愛是狂喜,愛是解放,愛是即知即行的實踐,愛是一切糾結的答案。
《胡椒軍曹》橫掃世界的那個夏天,全世界四億電視觀眾見證披頭在史上第一個衛星連線節目唱了首新歌,那訊息無比簡潔動人:「你只需要愛」(All You Need is Love)。這句話也變成你的座右銘,儘管你沒有膽量吸大麻(根本不知它長什麼樣),沒有辦法留長髮,不能也不想離家浪遊,當不了遲到的嬉皮,但你喜歡叨唸那個「愛」字,它可以包容一切寂寞的青春。
仔細想想,「寂寞芳心俱樂部」這個名字,講的不也就是「愛」嗎。
那一大篇幼稚的校刊文章,是你生平第一次試圖用文字追逐音樂。第二年,大學聯考之後的暑假,一位前輩廣播人看到你的文章,慷慨邀你去她的節目開單元介紹披頭,那是你DJ生涯的起點。
過了許多年,你變成了廣播人,寫了更多更多文章,出了書,到這樣那樣的地方講演上課,開了一個兩個三個節目,很多人開始叫你「老師」。你卻知道:骨子裡你仍是那個初聽《胡椒軍曹》,滿腔激情的十六歲小青年。
披頭虛構出「胡椒軍曹」這個角色,他們扮演軍曹帶領的樂隊成員,拋掉固有身分,天馬行空玩音樂。從這些歌聽起來,軍曹一定是個慷慨大度的人,我總覺得他是我的遠房親戚。胡椒軍曹很久以前做的事,輾轉影響了我的人生。一切都要回到唱針落下那一刻:
The Beatles - Sgt.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2009 Mono Remaster)
The Beatles - With a Little Help From My Friends(2009 Mono Remaster)
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
Getting Better
She's Leaving Home(2009 Mono Remaster)
The Beatles - A Day in the Life
馬世芳(馬世芳提供) 廣播人,作家,1971年生於台北。著有散文輯《地下鄉愁藍調》、《昨日書》、《耳朵借我》、《歌物件》,曾獲讀書人年度最佳書獎、開卷年度好書獎。長期在News98製作主持「音樂五四三」節目,曾獲四座廣播金鐘獎。主編有《永遠的未央歌:現代民歌/校園歌曲20年紀念冊》、《台灣流行音樂200最佳專輯》、《民歌四十時空地圖》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