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此事,我們向他邀訪。約在他家,進門後我環顧四周,他招呼我們入座,請太太備茶,腳邊1隻肥柯基興奮亂竄,2人1室加1條狗,一台上次拿遠東建築獎獎金買來的超大電視,一架鋼琴,幾櫃塞滿書的書架,就是他日常全部的風景。因為自稱「人類滅絕主義者」,結婚23年,他和妻子沒生小孩,儘管被家族裡的孩子選為「最受歡迎的長輩之一」,他仍不想養個孩子來破壞自己主張。
決定的事,就是決定了。因為事務所歇業,他過著半退休生活,偶爾接些顧問職,日子倒也過得去,平時就是追劇、練劍道,兼在臉書上針對各種眼裡看不慣的「亂象」掀戰。不只亞泥,他關心假農舍、關心綠建築,寫〈致下一代建築人的道歉信〉,核心價值總是「台灣優先」。愈愛,愈不忍它墮落。當建築可能成為割土地一刀、挖土地一洞的武器,他對自己的身分,開始出現認同危機。
齋明寺的護龍通廊。他說齋明寺是他的心境之作,他偶爾回來,最喜歡這裡的清淨。危機來自反叛性格。從小習字擅畫的他,寫過一篇kuso但非胡謅的自介,講自己國小四年級時以一幅名為〈工地〉的畫作參加比賽,卻因畫風過於早熟遭到拒收,憤而退出繪畫界。生於基隆,在高雄長大,小學四年級畫工地,國中就立志當建築師,他的哥哥孫兆鴻說:「他國中時就很會組各式各樣模型。」回憶兒時,媽媽是警察,爸爸是遠洋漁船船長,最長曾3年才回家一次,回來一是「興師問罪」,不在時兄弟是否闖了什麼禍?二是送禮,一些台灣買不到的玩具,「裝電池遙控的酷斯拉和坦克…當同學還在學校輪流使用顯微鏡時,我們已經有自己的Nikon顯微鏡。」
家裡管教不嚴,很自由,哥哥說,最誇張曾經玩到書包都掉了,但仍先後考上雄中。不過一進雄中,孫德鴻就「玩開了」,田徑、足球、校刊社,玩到留級,大學重考。反叛性格也在此時萌生,比方說在尚未解嚴的年代,學校流傳著一份全數遭禁的「好書百選」清單,他專挑這類書讀,「反正只要是政府禁的就是該看的書,多方便。」
算是政治啟蒙嗎?「就是開始知道一些國家不讓我們知道的事,也會去想為什麼。」孫德鴻講究用詞,提醒:「政治二字太簡便,這樣問不好。」像我後來問他有沒有理想的「建築師模範」?他想了幾秒說沒有,又忍不住補充:「這樣問很怪。」和被拍照拍到不自在、不耐煩時一樣,聲音很低,表情孤傲,眼神是各種刀光劍影。
孫德鴻愛問「為什麼」,演講時曾以接連的大問號提出質疑與挑戰,甚至摧毀一般建築人對建築的價值觀。 (翻攝「What-Artect 什麼建築」 臉書)中原大學建築系畢業後,他負笈美國,就讀賓州大學藝術學院,歸國後先後服務於仲澤還及姚仁喜的建築師事務所,1995年獨立開業。曾是他學生、後來被他招攬為同事的何在偉說:「他不喜歡在課堂談理論,經常帶學生到外面或者事務所上課,直接在田野和工作現場『來真的』。他也很嚴格,學生不是拿出作品就好,還得解釋『為什麼』。」
他真的很愛問「為什麼」,問自己時,常陷入妥協困難,結果就變得很「挑案」,執業期間大概有一半時間無案可做,開開停停,共歷經4次歇業和重啟;受邀評圖問學生時,簡直把人逼到牆角,「因為建築師不該是藝術家,不是弄得很漂亮就好。」批得太狠,經常連學生的老師都一併得罪。
他的理想是把劍,路見不平,就拔劍砍人,像他以「南郭不會吹竽卻要充數」暗喻劉育東,以「把建築師都當成賊」形容公部門審計單位,或是在臉書上指控建築評論家阮慶岳和「受評論者」走得太近,刀刀見骨,那勁道,也很有「人類滅絕主義者」的意味。
阮慶岳是此次遠東建築獎初審評審,就作品論作品,還是選了他。接受側訪時,阮慶岳表示,評審各自推薦,秉持專業,沒有理由計入私人恩怨。「大家其實樂見像他這樣的人出現,他提出的許多建言,不見個人利益,立基點非常穩。但他還是太粗魯,太直接了。他批判性強,像大砲,人身攻擊有時接近道德毀滅,會讓人很害怕,想躲遠一點。」語氣裡有不知如何使其柔軟些的無奈。
十三行博物館八角塔內部。(孫德鴻提供)十三行博物館入口。此作品曾獲2002年台灣建築獎首獎、2003年遠東建築獎首獎。雖然屢獲大獎,但和審計部的往來纏鬥,讓他從此對公部門敬謝不敏。(孫德鴻提供)阮慶岳說,孫德鴻最後選擇退出,從之前的「記錄」來看,一點也不令人意外。
但記錄如何,有沒有獎,都不如作品本身重要。孫德鴻帶我們去此次入選又棄權的齋明寺,為我們現場導覽,走過長長的護龍通廊,他一路講,一路看,過程卻像驗收,看到加拉的電線,裝在牆上保護通訊器材的壓克力小盒,嘆了口氣,說:「為什麼不來找我處理呢…」看得出對齋明寺用情頗深,難怪稱之為「心境之作」。這是他人生最困惑時期的作品,2002年,他以被公部門百般刁難扣款、最後還打了官司的十三行博物館,獲得台灣建築獎首獎,自承「鬥得很累了」,寫了篇〈從小丘折返〉的得獎感言,講一個年輕人進了社會,想追求人生的冠冕,追求很多第一名,「但,這是必須的嗎?拿了這個獎,我像登上了一個小丘,前面還有高峰,但我要去爬嗎?」
不爬的原因是什麼?因為不知道建築的本質是什麼了。他在學院教書,但自己都懷疑的事情,如何對學生講?「我發現我無法自圓其說。我答不出來。」這時正好齋明寺找上他,給了極大的自由度,讓他能用「減法」去做,好像殺手面對戰場,被允許找出流血最少的得勝方式。他有點感慨,表示「要是沒這案子,我的事務所會結束得更早。」
然而增建期間,他也未停止自我懷疑,期間發表了〈建築師與農舍〉,廣泛思考人類對環境的作為,發表後雖獲許多認同,但清楚知道一切不會改變,「建築師同儕們並非聽不懂我的話,只是覺得我過度潔癖,身在此沼中,如何不染瘴氣?聽完我演講後的大聲鼓掌,也只是送我上路。」
孫德鴻做建築不喜歡破壞地貌,保留下來的樹,似乎也成為他建築的一部分。後方為齋明寺的新禪堂。只好從建築界離開,結果,齋明寺建成2年後的2012年,他又得了一次台灣建築獎首獎。得獎也沒什麼,好笑是有人反應:原來他還活著!接著再問:那他過去這10年在做什麼?「不少人跑來臉書問我,好像我又從山洞裡面跑出來了。」
但終究停業了。幾年過去,心境可有更改?他沒說話。面對太大的、空泛的問題,他常如此,也很難追問。但不做了,也不代表徹底心冷或熱情全失。問他可有很想接的案子,已多年不接建案的他說:「我想做個房子,把貼花崗石的錢都拿來把管線弄到最好,日後維修空間弄到最大。不要打設計師名字,不要無聊的廣告,不要蓋樣品屋。我曾勸過一家建商,說屋頂我們不要做樹脂系材料的傳統防水,我們來做不鏽鋼防水如何?跟不鏽鋼游泳池的原理一樣,這樣還要去擔心幾年修一次屋頂嗎?不用的,那個屋頂是不敗的,不會壞的。但不會有人接受這概念,對他們而言那個叫瘋了,沒有宣傳亮點…」大量的「不」,也像一種減法的過程。
還有另一個非常黑色幽默的答案:火葬場。「我超想接的!這題目太有趣了。在中壢戰備跑道那邊不是有一整排葬儀設施嗎?本來有機會可以接那個案子,後來人家報的價格只有我的一半…」講到眼神放光,要放著一身的武藝不用,這個殺手實在很難做,只好每週去練劍道,在陣陣吼聲中,持續他放下屠刀的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