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賓諾莎問題》書中,拉丁文老師上雜貨店買葡萄乾,發現店員在寫筆記,竟然專心到沒聽見顧客上門。老師覺得太怪了,他課堂學生都沒這麼用功。於是老師一聊之下,發掘了斯賓諾莎。亞隆在自傳中說,歷史上斯賓諾莎不見得如此,在自家雜貨店看店的其實是亞隆自己。
童年猶太文化困住了亞隆。成年後病患向亞隆找碴發火,讓亞隆回想自己一輩子都怕衝突,所以拒絕接主管職,演講也討厭有人踢館辯論。源於童年住在黑人貧民窟,每天心驚膽跳,出門即使一小段路都有危險。遇到白人青少年挑釁,援軍剛到,老爸就跑來把他拉走,以免打壞關係、自家雜貨店生意受影響,所以日後亞隆對衝突很沒經驗,沒安全感。其實當時亞隆很想趁機打一架,就算挨揍也光榮。讀者可以看到,這時的亞隆,內心是斯賓諾莎,卻被裝進了法蘭科的身體裡。
猶太文化不但不團結禦外,還拚命給自己裹小腳
「我生活的那個時代,猶太人從不跟人打鬥,全都是一批等著挨揍的人。」亞隆童年被鄰里壯漢教訓,叫他「猶仔」;高中時也被體育老師叫「猶仔」,非常痛苦。進大學時,大學預定只錄取五個猶太人,擺明歧視。但當時他不知道要生氣,因為他接受了統治者的世界觀。
為什麼亞隆眼中的猶太人就像待宰羔羊?因為猶太文化不但不團結禦外,還拚命給自己裹小腳。亞隆青少年時跟朋友去看球賽,因為猶太教禁止吃豬肉,所以朋友都在吃熱狗的時候,爸爸不准亞隆吃。連素食沙拉、三明治都不准,爸爸說因為切三明治的刀子可能切過火腿。不切行不行?不行,盤子可能裝過火腿。亞隆很火大,覺得世界上分分鐘天災人禍,他爸媽卻堅持上帝整天沒別事好幹、就只關心雜貨店的刀子有沒有被火腿弄髒。
亞隆這段話,很像李敖在《獨白下的傳統》中說的:中國知識分子是中國最可恥的一個階級,夾在統治者和老百姓之間,上下其手,阻擋王安石變法,誤盡蒼生。頭腦不清,文章不行,扶同為惡而不自知。宋朝六宗由堂姪繼位,那新皇上要叫誰爸爸?右派司馬光主張要叫養父爸爸,左派歐陽修說生父才是爸爸。結果全員大亂鬥,要死諫,要皇上幫他殺光對手,失敗了又賭氣自請貶謫,反正天下興亡在這一叫,小題大作。我認為既然說天子受命於天,這就是神權國家,權力世襲,所以政治問題設定在神學問題,研究血緣正統是否換軌才會變成神學大問題。中世紀歐洲辯論耶穌是神還是人,也照樣殺來殺去。民生問題排不上議程,是因為權力不來自人民,人民很卑微。如果當年猶太人好欺負,可能因為拉比對自己人很嚴,灌輸猶太人他們只有義務遵守教規,沒有權利保衛自己。 大屠殺就像是一座冰箱把爸媽關在裡面
歐文‧亞隆(左)與母親和姊姊,1934年。(心靈工坊提供)亞隆爸媽專門爭不該爭的,又不爭該爭的。因為爸媽除了宗教、沒受過別的教育,跟美國主流社會隔絕,親友緊密互相依賴,忙著做禮拜、禁食、守逾越節,卻只有教規、沒有精神生活。《聖經》通篇殘暴戰鬥和奇蹟,沒完沒了上帝的榮耀,沒有一行跟亞隆自己的生活有關。爸媽和親友都絕口不提家鄉在哪,不提家鄉生活,不提納粹大屠殺,不提美國種族歧視,小孩不提被欺負,反正不講過去,不講現在,不講未來。顯然事情可怕到爸媽一輩子都沒有辦法開口講,無法化為語言,想起時永遠像重新經歷一遍般鮮明,令人崩潰癱瘓。大屠殺就像是一座冰箱把爸媽關在裡面,亞隆無法接觸到爸媽真實的情緒,我認為這是亞隆童年感覺受困背後的孤寂。
長大後,亞隆慕名拜訪大屠殺倖存者作家法蘭可,意外見識到他虛榮到沒有理智可言,亞隆當時無法體諒,因為不知道大屠殺帶來的創傷多嚴重。老後,舊友向亞隆告白大屠殺創傷,亞隆驚訝發現自己五十年來一直不自覺抗拒去聽,對相關報導也避之唯恐不及,一旦觸及就會劇痛到癱瘓。既看不見、亞隆也沒有親身經歷過的傷痛,竟已悄悄世襲,要過好幾代慢慢消化。
爸爸在雜貨店忙碌,關心的只有每早看猶太報紙。為什麼看,爸爸是在找東歐家鄉親友生還的消息。原來爸爸逃難到美國,心還在那個夏卡爾畫中驢子、山羊、屋頂上提琴手的老家。哪裡有你從小認識的全部人,哪裡才是你的家鄉,在那裡爸爸是個躲在閣樓上沉思的年輕詩人,不是一個肩負養家活口重擔的美國雜貨店中年老闆。但是,亞隆沒有被允許踏進父親秘密的鄉愁。亞隆在學校質疑教義不理性,結果被轟出學校。一次,亞隆問爸爸,信不信有上帝。爸爸黯然回答,經過大屠殺,誰還相信有上帝。
團體治療給了人們一個機會,把家庭故事再說一遍
這很悲傷,可是爸媽一天到晚拿教規掐住小孩的脖子,要你乖,要聽話,上帝才喜歡你;結果其實大人根本就不相信有上帝,就是一個用來控制小孩的騙局。亞隆每次被逼著去上希伯來文課的路上,唯一的安慰,就是大吃爸媽禁止他吃的豬肉漢堡。你騙我,我騙你,大家活在謊言中。爸媽被戰爭流放到陌生的美國,亞隆也被爸媽流放到他們的世界之外,他們沒有人知道怎麼辦。
長大後,亞隆發展團體治療,相信病人的絕望來自無法建立和維持人際關係。而談話團體裡的互動,會不知不覺重演病人的問題,讓病人發現問題在哪,在這個安全的結界裡,嘗試改變反應方式,再把好習慣帶回生活中。我想,我們生命中第一個團體就是家庭,日後團體治療給了人們一個機會,把家庭故事再說一遍,挽救悲慘結局。
亞隆自己當病人接受諮商時,領教過精神分析的冷漠,決定拋棄佛洛伊德和容格。大學時個案報告都會被權威老師們譙到翻,亞隆很怕被電,乾脆打破慣例,只講故事。病患說自己是女同志,亞隆從來沒聽過有女同志,接下來的治療,全讓病患給他上課,教他什麼是女同志。結果老師們聽完亞隆報告,一片靜默,只有讚歎的份。前一刻亞隆還覺得自己無足輕重,那一刻亞隆相信了,自己確實能為心理學做點什麼。石中劍時刻,來到了他身上。
人是自己命運的作者
老師教他,治療是和人、不是和病溝通。你就關注這個病人,讓病人教你;那麼這病的一切,你都會從他身上學到。亞隆據此改革了傳統醫病權力關係,醫生願意揭露自己的缺點,自己的恐懼,自己犯的錯,幫助病人敞開心胸。亞隆發展了存在治療,就如斯賓諾莎相信的,命運不是上帝在決定,人是自己命運的作者。他跟隨病患寶拉投身改革,提高病患發言權。這個革命風起雲湧的時刻,原來,歐文亞隆就是斯賓諾莎。
亞隆著作:(左起)《斯賓諾莎問題》,易之新譯,心靈工坊出版;《叔本華的眼淚》,易之新譯,心靈工坊出版;《當尼采哭泣》,侯維之譯,張老師文化出版。亞隆用《斯賓諾莎問題》指出童年猶太文化的封閉,大家整天煩惱怎樣才夠遵守教規,沒空了解自己的問題。亞隆推翻了上帝、爸媽、佛洛伊德和容格的高牆後,眼前展開一片遼闊的荒蕪,那是反權威的六零年代,療法百家爭鳴,年輕人忙著發明異端邪說,從空白中創造他自己,日後都成了一代宗師。如果統治者為了自己的利益而發明一千種僵化的信念拘束人民,心理學就會為病人的利益而發明一千零一種療法,而治療就是病人為自己的利益而發明的改革。孤寂的解藥是真實,流放的治癒是復合,療法是醫生從病人身上學來,也是醫生從自己身上學來。從亞隆成為他自己的冒險,可見療法不只是從權威繼承來的,也是從個人推翻權威得來的。西方心理學的進步,建立在一代代學者不怕欺師滅祖,隨時不歡而散。今天光是輔大社科院院長夏林清教授因案被退休,台灣心理學界卻沒有對此反省和改革,可以說是我們缺乏欺師滅祖的應有素養。台灣是從病患身上學到的多,或是權力在設定議程的多?
亞隆在本書後半拜訪了心理學的新大陸,俄羅斯、日本、中國等地。亞隆的小說《當尼采哭泣》中,尼采論證,一個哲學家的個人道德結構,控制了他所創造的哲學形態。他的諮商師則認為,諮商師的人格特質,決定了他的諮商方法。尼采陷於社交恐懼又憤世嫉俗,所以尼采當諮商師時,「不受個人情感影響,冷淡,不提供私人支持,不伸出安慰的手,總是從高聳的講壇開講,拒絕承認自己的個人問題,婉拒以一種人類社會的方式來加入求助者。」這正是本文開頭提到那篇報導所述督導的治療想像。我想說,一個社會的權力關係,決定了它能實現怎樣的治療。在台灣書市,心理學商品經常靠著標榜教你「成為更好的人」而暢銷。我認為這是階級壓迫傷害的擴大感染。如果你想成為更好的人,那表示你不知道你受傷害了。這些書是壓迫的一部分,不是改革的一部分。 亞隆著名的自我揭露,依然魅力四射
亞隆走訪日本,得知有些東京計程車司機不能承認不知道你給的地址,寧可硬著頭皮死撐。可想而知,其他事情諮商師更沒可能撬開他的嘴。「日本文化中有種根深柢固的東西反對西方的心理治療,尤其是團體心理治療,關鍵在於日本人羞於揭露自己或家庭的私事。」他預期會遇到沉默抗拒。而演講也是聽眾認真聽,但無人提問。因為人們有義務閉嘴,沒權利說話。在亞洲,人們的處境經常像當年斯賓諾莎,光是被舉報說過「上帝不存在」就被流放了。多數時候我們還不能沉默,被迫說假話,傳統文化要我們對真實引以為恥,誓死隱瞞問題自保,這無疑會產生很多病患,很需要心理治療。然而醫生能為病患挺身而出說真話嗎?
歐文‧亞隆(心靈工坊提供)本書單看是優雅的謝詞,和亞隆小說散文的戲劇張力飽滿相比,時常輕淡迂緩。但點點滴滴就如同星座虛線,將他群星般的十多本書連了起來,賦予新意,成為亞隆宇宙的樞紐。舊作透過本書的幕後說明而清晰,節錄取捨讓人尋思亞隆的觀點變化。過幾天,我想起書中一句話,回頭重讀發現,若以這句話為中心,意義截然改觀,又開闢另一宇宙,前景無限等我探索。人物的面貌像萬花筒,讀來體會竟次次不同。似乎亞隆說得越多,構成的謎團越多,越見曖昧。85歲的亞隆說,為寫此書,重讀舊作,悵然發現再也寫不出那樣的書了。那麼今昔相比,本書好處就是少了控制,不再青春威猛直取痛處、與之對決,但是壓抑痛苦的力道也隨著衰弱而消退。因此他那著名的自我揭露,依然魅力四射,引人親近。
亞隆回憶大學實習時,接受LSD迷幻藥實驗,用藥後觀看投影片。因為播放速度比人類辨識速度要快,所以不知道自己看了什麼。隔天要求受試者畫下昨晚夢境,亞隆畫了一個沒有腿的人。後來看正常速度播放,原來是個白金漢宮衛兵,黑長褲和黑背景融為一體。亞隆驚訝,無意識看見了不知道自己看過的影像。我想,亞隆的舊作,駕馭海量史料,哲思飛揚跳脫,需要盛年的腦力去組織;但無論多麼精巧宏大,實際都是「沒有腿的人」,諮商師或讀者絞盡腦汁拆解,謎底也僅止於此。但老年你會和亞隆一起獲得樂透大獎:當你連今天早餐吃過什麼都想不起來時,你生命中的那個「衛兵」,就自動浮現了。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