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睡,各據一角的天文天衣拍拍枕頭、羽絨被大呼「怎麼可能那麼幸福、怎麼可能就這樣睡了!」
她們並沒誇張半分,說的全是肺腑之言,因為天文睡前得一一餵妥屋內十二隻貓,幾隻老貓的食物不同(腎衰、泌尿、便秘),其中腎衰的那位還得打皮下點滴、餵食鉀寶、倍補血和中藥腎興膠囊、隔週定期打補血針,而挨針的貓,通常不會乖乖就範,常時躲院子躲陽台躲門前車底,護理師性格的天文沒做完每日的這些例行醫療是不可能入睡的,這一僵持,往往就凌晨三、四點了。
天衣也有七隻收入屋內的浪貓,雖較年輕無恙,但終歸多貓家庭總生得出許多雜瑣事來。
第一夜,我們都忍住了不電話回去給留守的家人,探問屋內屋外的貓們都可好可如常?
我們早過了《細雪》中姊妹們的年紀,比較接近小津電影裡的日常
五月中的京都,梅雨季的新綠對我而言勝過櫻花、楓葉、雪景,是我最不願意錯過的時節,便在這樣的早晨,姊妹仨,每早走在垂柳與櫻花樹合織成拱廊的木屋町通,前往三條交口的小川咖啡吃早餐。我總故意走在後頭,拍她們的身影,天文風中搖曳的紫裙裾、天衣唐人似的碩長,不禁想起行前,侯導說該有人跟隨拍下三人,像《細雪》、也像小津的電影。
我們早過了《細雪》中姊妹們的年紀,比較接近小津電影裡的日常,既安穩又微波不止的憂煩所有人都會憂煩的事,而憂煩的同時,又泰然自若地走到人生這階段並好奇著日後還會如何?
三人人生同行,天文總走在最後左顧右盼風景看不完事事看入眼,天衣腿長走前頭,老是不自禁的以手一路刮牆而過,像我三歲時剛認得一歲學走路的她、腿兒彎彎剛能獨立走路,老扶摸竹籬笆想尾隨我。而最熟悉京都的是我,誰叫我多年來來京都已超過四十次了吧,所以老跑前跑後提醒她們看哪一家店的櫥窗擺設或暖簾、哪一條巷、哪一片牆、哪一棵樹、或那路旁看似尋常的綠叢曾經如何的繁花盛開、又哪一家咖啡館曾是父親母親歇腿喝過咖啡的……,而那時的母親,比我們現在三人都年輕啊……
三人被上午十一點穿過無阻攔的空氣的陽光給曬得一臉汗水雀斑
便在葵祭的那一天,姊妹早早搶好了丸太町河原町交界的十字路邊花壇短垣上,因長近一公里的遊行行列會在這裡緩緩的大轉彎,如此,正面、側面,可看個全。
因為母親不妝容,我們仨便也不(會)梳妝了多年,三人被上午十一點穿過無阻攔的空氣的陽光給曬得一臉汗水雀斑,互望望,是時間大河中的某一刻,小學生暑假的我們在田野裡瘋玩相覷喘息的面容。
我們隨俗的看至齋王代(遊行行列的女主角、原是皇女親自出巡),其輿車上是這季節盛開的紫藤花、呈流蘇狀的垂簾一般,她著十二層衣,低眉含笑。
天文立即平行隊伍而去,專注看著女官、陪從、乃至神馬的裝飾;我但凡人一多就失了興趣,便敷衍著隨人潮前行,途中的人行道上,哪戶人家的老婆婆乾乾淨淨著盛裝坐在一張凳子上看遊行,她有九十歲了吧,可以想見一定年年如此的從不錯過,流年暗轉偷換,讓我再次想起那句詩「我與始皇同望海 海中仙人笑是非」,我真羨慕她已成了時間大河的岸上風景,誰在看誰都不知道呢。
我們坐在糺之森裡邊分食不同口味的和果糰子,邊看流鏑馬
幸虧是手機的年代,三人人潮中早走散了也不著急,最終在出町大橋橋頭又重會合,只見對街人群中天衣開心的高高舉著一盒和果子,那是桝形市場口著名的和果子店,平日總排人龍,沒想到反倒在這人人只顧趕葵祭熱鬧的這一天,順利買到口味齊全的一大盒。
於是我們坐在糺之森裡邊分食不同口味的和果糰子,邊看流鏑馬(騎馬射箭),白衣白褲疾馳閃逝於綠森光影中,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姊妹獨處的最後一個上午(因之後是大陸好友小熊領她『界面』的八個同事來京都旅遊),我們去北山的府立植物園,原只想學川端《古都》裡千重子在梅雨過後的逛植物園。沒想到我們巧遇那五月的玫瑰園,千株各種品種顏色的玫瑰像夢境一樣的盛開,讓遊園的人都不自禁的小聲說話,都生怕驚醒了那夢似的。
我們難以揀擇的這叢那叢還是白玫瑰最美不過奶油粉紅更美但都不如鵝黃的好香啊……
山東臨胊人,1958年生於高雄鳳山。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主編《三三集刊》,並多次榮獲時報文學獎及聯合報小說獎,現專事寫作。著有《方舟上的日子》《擊壤歌》《昨日當我年輕時》《未了》《時移事往》《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小說家的政治周記》《學飛的盟盟》《古都》《漫遊者》《二十二歲之前》《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獵人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