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怯生生地開口:「柴郡貓先生,」……「請你告訴我,我應該走哪一條路才能離開這兒?」柴郡貓先生說:「那就看妳要去哪兒了。」愛麗絲說:「去哪兒我都無所謂──」柴郡貓先生說:「那妳走哪一條路也都無所謂。」愛麗絲補充說明了一句:「──只要能夠去到某個地方。」柴郡貓先生說:「噢,只要妳走得夠久,當然就能去到某個地方。」(路易斯‧卡若爾著,王安琪譯注《愛麗絲幻遊奇境與鏡中奇緣》, p. 192-193)
《路:行跡的探索》,羅伯特‧摩爾著,駱香潔譯,行路出版
「只要妳走得夠久,當然就能去到某個地方。」《愛麗絲幻遊奇境與鏡中奇緣》中,柴郡貓的這句話,令愛麗絲無法反駁。但若讀了羅伯特‧摩爾(Robert Moor)的《路:行跡的探索》,就會發現,或許「每一條路都是一個故事」( p. 87),但並不是所有的路,都可以去到某個地方,更重要的是,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有路可走。
既然如此,為何要去進行一場漫長又艱辛的全程健行?最方便的答案也許是引用──儘管已經被轉引過無數次,卻永遠貼切的──傳奇登山家喬治‧馬洛禮(Geogle Mallory)被問到何以攀登珠穆朗瑪峰時那句:「Because it is there.」(因為山在那裡)。這看似沒有回答的回答,確實道出了長程健行或挑戰世界高峰的「沒有道理」。如同《K2峰》一書中說的:「人們不是因為合乎道理而攀登,你可以為攀登想出各種理由,比如說它給迷失的人帶來方向;它為孤獨的人帶來朋友……但是,最終,沒有人可以用邏輯解釋登山的慾望。邏輯不能解釋熱情,不能解釋登陸月球。總是有比登山更好、更安全、更便宜、更實用的事情可做。但這不是問題的關鍵。」(《K2峰:天堂之門與雪巴人的故事》)
摩爾讓我們看到,無須傳奇登山家的話語背書,渴望本身就是答案。因為路徑本就始於渴望,始於生物想要離開或抵達的渴望。「因此只要渴望依然存在,山徑就會存在;一旦渴望消失,山徑也會跟著消失。」( p. 29)每一個健行客的足跡,都層疊在舊有的足印之上,成為維持山徑的力量。
對超級長程山徑的渴望,讓國際阿帕拉契山徑打破了我們過往對山徑的既定想像,它的範圍從緬因州,一路越過加拿大、紐芬蘭、冰島、摩洛哥,這跨越國界、海島、有時消失有時又會岔出到馬路之上的「山徑」,不只回應了當代人對於連結的渴望,也提供重省劃界與跨界的可能性。如同摩爾所言:「現在我們能夠像神一樣稀鬆平常地飛越天際,也能以光速傳遞資訊到另一個大陸。在這樣的時代裡,一條真正的全球步道,一方面證明這世界確實是個緊密相連的小小世界,另一方面也提醒我們,地球依然遼闊得超乎想像,走也走不完。」( p. 276)
羅伯特.摩爾(@Donna Svennevik,行路出版提供)
另一方面,摩爾同樣並未過度浪漫化國際阿帕拉契山徑所能帶來的連結性,表面上看來,此種打破人為政治疆界的山徑網絡,對於壁壘分明的族群界線、二元對立的文明與自然關係,都具有鬆動的可能。但以摩洛哥地區的山徑為例,其所經之處,都是有人居住的地方,而非罕無人跡的「荒野」。當全程健行客三三兩兩出現在此處,是會造成干擾還是促進彼此理解?摩爾透過自身的健行經驗,點出「具體的接觸」不見得能夠有意義地消除人與人彼此之間的歧異,如果我們缺乏共感的心理連結,再多的接觸只會帶來更多的隔絕。( p. 313)
因此,真正該問的問題或許是,如何尋回共感的可能?書中有段令人印象深刻的敘述,是摩爾在摩洛哥試圖勘查塔魯特丹健行路線的終點時,始終感到與在當地聘請的尋路人格格不入難以溝通,因為對方無法理解「為什麼有人願意在沒有必要的情況下在山裡走路」( p. 311),於是常帶領他們穿越捷徑,跳過要勘查的路線。但在行程的最後一天,他們在一個果園中看到一隻山羊居然站在大約離地四公尺的摩洛哥堅果樹上,試圖搆到高枝上的果實,牠顫巍巍地調整腳蹄的模樣,讓大家都笑了。
那一刻,摩爾形容自己突然感到一陣喜悅,山羊的模樣讓他產生一種熟悉感,「我突然覺得跟牠非常親近,也跟每一種不安於室的動物非常親近,我們永遠都在追求自己抓不到的東西。」( p. 317-318)
無論是不安於室的生存需求,或是渴望安定的返家趨力,都讓所有的生物因此必須尋找路徑、創造路徑,迷路令我們焦慮,依循路徑的代價則是限制。但正是在移動與移動之間,生存的軌跡彼此重疊交錯,我們因此在路徑上與他者相遇。或者借摩爾引用赫胥黎的概念來形容,我們因此與「非我」(not-self)相遇。而無法對非我感同身受的人,終將「無法成為完整的自己」。( p. 2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