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里長告訴我,有一年輕男孩(KT?)見報至她辦公室詢問此事,並表示若還沒人認養他們會接收。
同時的第七日,我們已將幼貓們送回銅鑼我外公家,由照顧外公的越南女孩照顧。這期間,警衛說並沒任何住戶詢問過貓咪去處下落,這我一點也不吃驚,因為幾天後,我接到他們住委會所發的存證信函,告知我再敢進他們社區照顧貓,會依法提告云云。
很快,我就發覺,真正的發動機是葉子
那年底,署名「台灣認養地圖」負責人的KT透過友人邀請我參加他們動保志工種子訓練營。
如此,我見到了KT,和他身旁的小龍女,小龍女葉子有一雙黑亮的眼睛,似齧齒動物特有的溫馴和善眼神令人難忘。
很快,我就發覺,真正的發動機是葉子,不自量力但毫無苦相的發動機是處女座的葉子(這樣的特質是我太熟悉了同屬處女座的姊姊天文),但她氣喘病史比我還久遠,發作起來時還得拖著氧氣筒上班,心疼她的KT原有自己的工作和興趣,為了能與葉子分勞,越做越多、越走越遠、終至踏入那無人跡之徑而無法回頭了。
多年來,葉子身邊始終有數十隻照顧著待認養的小貓,KT架設的「台灣認養地圖」網站,除了幫忙媒合認養人外,也因過程中發現國人的欠缺生命教育觀念和公部門動保政策的落後與怠惰,也擔起了教育宣導工作,例如簡潔的口號「以認養代替購買,以絕育代替撲殺」,尤其街貓的TNR(捕捉絕育放回)的觀念引進和實踐,竟成功翻轉了公部門的政策(當時的動檢所、後來的動保處的首長嚴一峰,他與具此理念和知識和實踐力的動保團體合作,以志工們為人力基礎試行TNR,是台灣最早實施以TNR取代捕捉撲殺的城市)。
短短這幾行話,我們卻都做白了頭:動保處的受訓、進而為講師、說服里長簽同意文件、參加各個大小封閉型社區的住委會大會、民間和學校有關動保議題的大小演講、游擊隊般的援助資源人力不足的愛爸愛媽們、媒體受訪、更不用說一日不可少的餵食街貓……
我們搭配絕佳,我發現他就要冷臉惡言時,就快快動之以情
我記得好多回,我和KT倆面對即將的一場硬戰(官腔官調的官員、橫暴的居民、無力告饒的社區警衛……),我們總不約而同深深吸一口氣,戴上墨鏡(?)、不、肅穆的人臉皮,只差沒一身黑西裝,像MIB裡終日處理外星人事宜的兩位星際戰警(怎麼不是,只我們處理的是喵星人事),我們搭配絕佳,我發現他就要冷臉惡言時,就快快動之以情,他每見我熱血衝腦,就打斷說說道理和無溫度的動保法律,真可惜,我們不是推銷員,不然甚麼都賣得出去。
這一埋頭,十年就過去,我們像老戰友,都白了頭都負了傷,都荒廢了自己的本業工作,我和葉子健康狀況越差(儘管如此,她絲毫沒削弱戰鬥力,還出了一本《貓中途公寓三之一號》),KT也因常時太過堅持原則,而一身「運動傷害」(與其他動團的主張、路線不合而遭否定,忘了彼此相同的那百分之九十九,而為百分之一的相異水火不容至形同陌路寇讎)。
終至一四年太陽花時期,KT一次當我面說出「資源都被你們四年級賺走,位子也被你們佔光。」當場,我像隻負傷的獸怒看他一眼,他補一句「你例外。」這我才發現,我們的鴻溝遠遠超過我們的年紀差距。
後來聽說KT和葉子打算移民花蓮,那裡的空氣應該有助葉子健康的改善,這些,都是我透過臉書關注他們的移民進度所知。葉子將新居命名為貓咪永久屋,手邊的近四十隻貓不再外送(或該說,其中大部分認養被退回的貓,不知曾發生何事,從此都成了心靈和行為異常的貓),讓牠們終老於斯。
貓咪永久屋裡,我認出幾隻我參與過牠們童年的貓
年中,他們總算正式搬家,一口氣搬將近四十隻貓的工程很難想像的,於是八月底一場花蓮的演講邀約,我爽快答應主辦單位,心底想的是,該去看看老戰友了。
貓咪永久屋裡,我認出幾隻我參與過牠們童年的貓,我多麼清楚記得牠們與母親的落魄模樣,我更記得我捕捉紮了牠們的母親、帶走斷奶但仍想依偎著母親的牠們、終止了牠們的天倫和童年……,我偷偷拭了淚,心中說著「對不起呀……」
就如同諸多不願占用人族資源的動保人,葉子靠著做天然手工精油皂在網上販售維生、付貓咪永久屋的房貸、照護醫療貓們的所有費用……,我半點也幫不上忙,只燈下的飯桌上,幫著包裝一盒盒太乙膏,並貼上上寫著出品日期的貓咪圖貼。
次日,KT以主辦單位要求的在地作家身分與我有一場對談,我們多年沒在一起談動保,也許面對的是異國來訪的大學研究生,也許我們是在那中央山脈腳下,格外輕鬆,不須戴上墨鏡,不須掛上肅穆人皮,不需面對殘酷奇異的敵人……,唯老戰友的默契一如過往。
回程,車過木瓜溪,我心中默默暗念:翩然隱世的這對神鵰俠侶,KT和葉子,你們已打過美好辛苦的戰役,祝你們幸福。
朱天心(朱天心提供)山東臨胊人,1958年生於高雄鳳山。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主編《三三集刊》,並多次榮獲時報文學獎及聯合報小說獎,現專事寫作。著有《方舟上的日子》《擊壤歌》《昨日當我年輕時》《未了》《時移事往》《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小說家的政治周記》《學飛的盟盟》《古都》《漫遊者》《二十二歲之前》《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獵人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