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和國成立了,戲劇不再是找樂子
好看豈止因為百寶箱,藝術價值的成立是在杜十娘怒沉的那一刻。《伸出蘭花指:對一個男旦的陳述》好看又豈止蘭花指,而在於捻出的瞬間。看這本小說就是要看章詒和有多敢。他敢,不是在於揭露這行業的潛規則──「戲班裡師父睡徒弟是慣例,也是傳統」、「玩男旦的都是男人」──袁秋華被師父睡了,程蝶衣讓張公公、讓袁四玩了。男旦讓人找樂子。舞台上娛民。身體上娛樂有錢男人,那蝶衣和袁秋華的休閒是什麼?蝶衣抽大煙。他放浪形骸。袁秋華聽唱片流行曲兒。他們成為別人的樂子,然後自己找樂子。這就是現實,是傳統底下的陰影。但在章詒和小說裡,那可不是傳統/進步這樣的分法。畢竟,讓傳統與現代對立,讓文明解放古老沉痾還輪得到章詒和來嗎?讓共產黨來就好了。小說裡寫共和國成立了,戲劇不再是找樂子了,小說裡說:「領導說今後唱戲不是謀生手段,觀眾看戲不是消遣娛樂」、「戲劇是為革命服務,為黨的宣傳服務,為人民服務」,不只改戲,還要改人,「強調要禁絕戲班裡盛行的男風」。你瞧,共產黨一來,現實都要給修改,什麼傳統都要被拯救了。戲劇不是消遣娛樂,戲子也不成為別人的娛樂。 但這樣,戲曲就真的進步了嗎?人民真的因此進步了?戲劇和戲子真的被拯救了嗎?就是這個問號被章詒和寫成驚嘆號,才顯出章詒和的敢。
章詒和首先借小說中袁秋華的師父說:「自古以來,我可就知道聽戲為找樂子,沒聽說能提高覺悟。」
然後藉群眾回應這個共產黨高尚的拯救。作者寫道,傳統曲目被禁者多,戲班只能偷演,而且偏要演那些低俗色情的,偏是越低俗色情,就越是場場爆滿,人們奔相走告:「你嫌戲曲落後,老百姓就是喜歡落後,喜歡迷信,喜歡色情,沒這些東西,還不上座呢。」
你說這是陋習,我偏說是真愛
而你說新執政者「強調要禁絕戲班裡盛行的男風」。但《霸王別姬》裡程蝶衣可不是真心愛著師哥段小樓嗎?「說的是一輩子!差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算一輩子!」話說到這份上,那也是真情了。而《伸出蘭花指》裡,袁秋華也是真愛著師父,他想起師父和自己這段感情,自表心跡是「原來自己體內早就潛藏著這種慾望、本能和癖好,不過以前不曾察覺,是方衍生挖掘」。而當他聽到禁絕男風,第一個反應,卻是立刻把自己師父拖進房,前胸摸到後背,嚷著「我就是不改,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這樣想起來,台灣這兩年來下一代幸福聯盟和反同組織所做,抱持所謂「進步」、「衛生」、「同志就是髒」、「要讓台灣更好」等口號,也可以與小說中的黨比肩了。但革命年代的愛情也有這樣的,你要進步,我偏不進步。你要男生跟男生不能在一起,我偏要在一起。你說這是陋習,我偏說是真愛。你說NONONO我就MOREMOREMORE。
小說後頭又安排黨要罷黜白部長。原來白部長也到公廁找男人。部長臨到頭來面對群眾批鬥,質問你怎麼搞男人呢,白部長直言說:「除了男女世界,還有另外一個天地,人心的最深處,常常是不想安份守己,喜歡做禁忌之事。」
生命裡自有一股勃發的力量。它超越黨綱,超越了所謂理性,超越所謂進步。在戲曲上指向人性的基本需求,在人性上指向性的歡愉與內在原慾,那是什麼,那就是個人的覺醒。那是小說裡的黨,還有台灣社會那一堆戴口罩不能見人不停大喊「同性戀污染社會」、「人不照天理,天不照甲子」的反同激進派所不能理解的。把蘭花指作劍指,我以為這才是章詒和的勇敢與見識。這是傳統裡真正的超越之處。這是張舉現代的大旗也無法覆蓋之處。
雅與俗、戲子與公子,都以戲曲作為中介
《伶人往事》,章詒和著,時報出版「在『組織』和『集體』中尋找和恢復自己的位置,尋找和恢復戲班原來的性質和功能,把抹煞個人的無名歷史恢復為個體生命的創造。」
這幾句話在小說中也是適用的。它出自《伶人往事》,章詒和正是用這幾句話歸結京劇名角兒葉盛蘭的主張。葉盛蘭在反右運動開始後被打為右派,黨為了他的主張盛大的批鬥他。 所以這本書還有另一個讀法。戲是中介,別有所指。而小說何嘗不是?寫戲的小說更該是。戲子演戲是賤。公子票戲是雅。雅與俗、戲子與公子,都以戲曲作為中介,章詒和是否也藉男旦想說些什麼?
這樣說來,小說中袁秋華最大的悲劇不在男色,不在階級結構,那又是在哪裡?這才是小說裡值得深究的地方。
小說裡花了諸多篇幅,散在許多章節裡,其實講同一件事情。章詒和藉齊如山見梅蘭芳的軼事點了一下,國民黨退守,齊如山正要往台灣,行前告訴梅蘭芳,「你是藝術家,中共待你不會太錯,但有一種情形,不可不注意,就是他們要利用你。」、「只給你一個虛名,毫無實權,命你怎麼做就怎麼做」。
梅蘭芳當下如何感覺,我們不知道。但小說裡袁秋華的體悟可深了。共和國成立後,傳統戲曲經歷戲改與禁戲。袁秋華正值壯年,但戲班都歸國家,表演由幹部指定,「袁秋華這樣的男旦,在劇團基本上是閒著的,別人在忙碌中消耗。他在無聊中消磨,從前一肚子戲,現在空空的,像是丟了東西」。
於是他當上團長了,卻反而流下眼淚,妻子問他傷心何來,袁秋華答:「我現在除了名氣,還有什麼?」
被廢棄的,不只是小說中的袁秋華
章詒和寫到痛處,甚至跳出來替角色說話,「袁秋華到了正該出彩之火候,被趕下舞台,徹底終結了藝人生涯。太痛。心太痛。太難。路太難。」於是當袁秋華有機會碰到同行老演員,湊在一起,唱起「林沖夜奔」,章詒和刻意引的卻是「駐馬聽」一節,其中唱到正是「紅塵中誤了俺武陵年少」。
青春將暮。女子絕色,伶人一身絕技,卻「空空的」,未有施展餘地。傳統戲曲累積千百年精粹,才人輩出之際,卻因為「進步價值」、「不能只是娛樂」、「低俗」而禁演,那才是小說中袁秋華至痛所在。章詒和寫得多沉,要寫小說裡人物至痛,先寫不痛。寫國家籌謀匯演,又徵召了袁秋華。袁秋華好不容易有用武之地,能上台演出拿手絕活,可等劇目拿定,上頭又告訴他,技術是好的,不過國家規定要廢除男旦。是以戲要照演,但袁秋華需把技術傳給女子。「袁秋華的心是酸的,覺得自己一步一步成為路邊廢棄物」。 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比發現自己活成一個路邊廢棄物還淒慘。
《伸出蘭花指:對一個男旦的陳述》作者章詒和。(時報出版提供)事實是,這就是中國戲曲由盛轉衰的關鍵之一。藉小說中話語就是「戲曲的精粹在舞台,舞台的精粹在表演,表演的精粹則全部儲存在一個又一個劇目裡」,被廢棄的,不只是小說中的袁秋華,也指向整個中國傳統戲曲。
而這「紅塵中誤了俺武陵年少」、「在忙碌中消耗。他在無聊中消磨」還能擴大一層看。講的是中國戲曲,講的可不也是章詒和和他的父親。
以為可以改變中國,獻出最好的自己
章詒和的《往事並不如煙》裡寫盡風流人物,但其實拼湊起的,是章的父親章伯鈞。他曾位居第三黨高位,卻在反右運動中被打為頭號右派。章伯鈞失勢後在意的事情是什麼?其中一件是,他聘來的《光明日報》總編輯儲安平因「黨天下」一說在人大上「向人民謝罪」,並被免去職務。章伯鈞得知儲安平的近況後喟嘆:「共產黨不給他一點事情做」,妻子反問:「共產黨給你事情做了嗎?」,章詒和說父親這時才激動起來,他描述父親「拳頭狠擊沙發扶手」,大喊:「我是老頭子,可是安平還不到五十歲。」
《往事並不如煙》多的是這樣的嘆息。書中這一批人,包括他的父親,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政策下,以為可以改變中國,他們在最好的時候,獻出最好的自己。可是被負棄了。被滅掉了。章詒和寫他們的嘆息,他們的憂傷,嘆息與憂傷並不是因為自己失勢,而是「在生命最好的時候,卻無事可做。」 父親被打為大右派直接影響到章詒和。章詒和因身為頭號大右派之女兒而被同儕冷落。少女時代的章詒和有一段時間做什麼事都無所謂,散漫不成事。父親看到無事可做的女兒罵道:「你心上是不是長著草?能不能安安靜靜做成一件事?」
不能成事。逐漸廢棄。心上長著草,蘭花指未成。時代裡蒼涼的手勢,章詒和先用自己的生命演繹了一次。男旦的故事透露何嘗不是他,或他們的人生。戲自演他的,只有我們才知道自己的位置。
1983年台中生。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畢業。曾獲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中國時報文學獎、聯合報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灣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作品曾入選《青年散文作家作品集:中英對照台灣文學選集》、《兩岸新銳作家精品集》,並多次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聯合文學》雜誌譽為「台灣40歲以下最值得期待的小說家」。曾以筆名葉覆鹿出版小說《小城市》,以此獲九歌兩百萬文學獎榮譽獎、第三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銀獎。另著有散文集《Mr. Adult 大人先生》(寶瓶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