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介紹《一顆頭顱的歷史》之前,我想先從一個相信多數人都不陌生的作品談起,那就是富蘭克.鮑姆(Frank L. Baum)的《綠野仙蹤》(The Wonderful Wizard of Oz)。桃樂絲、稻草人、鐵樵夫和膽小獅子這個組合可說已成經典,鮑姆更由此開展出一系列的故事,其中《歐茲國的鐵樵夫》(The Tin Woodman of OZ)一書,就解釋了全身由金屬打造的「鐵樵夫」,何以會成為這個模樣。其實他最初也是個普通人,因為愛上女巫家的侍女而遭到魔法詛咒,砍柴時斧頭會不受控制地劈向自己。鐵樵夫一次次帶著殘破的身體去找鐵匠修補,最終連頭都換成了錫製的。少了一顆溫暖的心之後,他發現自己失去了愛人的能力。但在稻草人等人的鼓勵下,他踏上尋找舊情人的旅程,不只遇到和他同病相憐,因愛上女孩而變成「鐵士兵」的輝特隊長,最後還發現舊情人已嫁給一位全身都是由他們切下的人體部位組裝拼接而成的男士「樵輝」。
拉爾森開宗明義地指出,這本書的主題是關於「被切斷的人頭」。當頭顱脫離身軀,也就意味著生命的斷離、精神意識的斷離;意味著死亡的必不可免,以及物質肉身的有限性。但頭顱的弔詭之處正在於,它的斷離反倒更加凸顯出人的生命——或者說「靈魂」曾經如何棲居在肉體之中。這樣的特質讓頭顱具有一種令人不安的魅惑力量,也就是佛洛伊德所說的「詭奇」(uncanny)之感,那尚未化為骷髏的、仍帶有五官甚至表情的臉孔,讓生命彷彿具有某種重返的可能。如同梅杜莎的頭顱,即使在被砍下之後,仍然擁有將他人化為石頭的能力。因此,人頭也就成為製造恐怖效果的常用元素。一個有趣的例子是,《綠野仙蹤》系列的另一部改編電影《天魔歷險》(Return to OZ)中,也有一個關於人頭的情節:桃樂絲走在一個博物館般,擺滿女人頭顱的長廊,她打開其中一個擺放頭顱的玻璃櫃,原本緊閉雙眼的女人卻突然睜開眼睛,於是整排走廊上的女人頭們齊聲尖叫,把頭卸下來睡覺,因此只有身體的女巫搖搖擺擺地朝她走來……
不過,大部分的人聽到頭顱這個詞,可能會先聯想到戰爭、獵頭、斬首,畫像裡的死者或博物館中展示的乾縮人頭,換句話說,頭顱所連結的,是遙遠而隱微暗示著「野蠻」的歷史。但拉爾森讓我們看到,斬斷頭顱的文化力量至今依然隱身在日常之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與頭顱相關的種種俗語:保持冷靜是「保持我們的頭」(keep one's head),不知所措則是「失去我們的頭」(lose one's head),我們會為了某人犯錯而希望「他的頭被端在盤子上送來」(want someone's head on a platter);在中文的語境中,也不時可以看到有人拿著自己的頭來發誓,要把頭砍下來給別人當凳子坐等等。這些話語並不只是歷史的幽魂而已,它們凸顯出頭所連結的,有關自我的種種象徵意義。頭顱之所以既恐怖又令人想要凝視,正因為某程度上我們相信,頭顱的秘密就是生命的秘密,而全書讀來最令我震懾的部分,也正是那些關於斷頭之後,生命是否依然存在(或者說,還能存在多久)的種種實驗與思辯。
腦和身體,究竟哪個更能界定「活著」?
斷頭還會有意識嗎?這個問題的答案恐怕並非表面上那麼理所當然是否定的。如果回憶一下你曾讀過的,有關人頭落地後,頭顱本身還有「生命」的故事,將會發現從神話到科幻小說,都有它的存在:天琴座神話的主角奧菲斯,他的頭顱在死後依然飄浮在河上哀傷地唱著歌;被崇拜的聖髑(聖人的頭顱),往往也有超凡的力量,他們能在被斬首後帶著自己的頭顱前往埋葬地點,「據說蘭斯的聖尼卡修斯(Saint Nicasius of Rheims)被處斬時正在誦讀《聖經.詩篇》第二十五篇,但人頭落地後還一直唸到第一百一十九篇」;至於《搜神記》中「干將莫邪」的故事,最後楚王、干將之子及代他報仇的「客」,三人的頭在湯鍋中追逐互咬的畫面,也令人印象深刻。我們在情感上與想像上,均賦予斷頭一種超越物質性與有限性的(不可能)任務,背後所反映的,無非是人對於死亡這個終極句點的抗拒,以及對複雜難解的大腦、意識的好奇。於是,種種聽來不可思議的實驗方式,伴隨著頭顱研究的歷史而開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