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考卷發下來,全部答案填C,翻面就開始畫,我的課本沒有空白的地方。」畫什麼?「會去找百科全書,看內臟、骨頭怎麼畫,那時喜歡詭異的美感。忘了國小幾年級,我畫了一個骷髏頭長滿蛆,還有一個古堡,美術老師緊張到叫我媽去,我媽說:『蛤,你怎麼畫這個?』我說:『哪有怎樣啦。』」
李政瀚說,父親是電梯師傅,母親在幼稚園當老師,父母除了擔心他混幫派變壞,不管做什麼,畫畫、玩樂團都支持。高中時,五月天、董事長、周杰倫當紅,他跨校與友人組團「適者生存」,曾在海洋音樂祭小舞台表演。葛萊美獎慶功宴隔2天,我們在台中見到他,粗黑的長髮紮成亂鬆鬆的公主頭,黑T披襯衫,牛仔褲搭帆布鞋,比起大家印象一身黑的設計師,更像玩團仔。
于薇也不愛念書,但跟年紀剛好大她一輪的李政瀚不同,在台北大安區出生的她,面臨的是另一種壓力。
于薇怕生、話不多,她更擅長圖像思考。第一次訪問于薇,她將自己埋在視訊框一角,得把喇叭調到最大聲,才大概聽得到她說什麼。隔離期間,唱片公司安排幾家媒體採訪,報導出來,她的故事多以一句「話不多」帶過。李政瀚直笑說,于薇來實習時,印刷師傅有一次問她問題,她毫無反應,師傅轉頭忙別的事,「過幾分鐘,她突然開始回答,小、小、聲。」
後來在咖啡店訪問時,于薇戴牙套,摀嘴笑像隻小動物。「內心其實有很多想說,只是,就說不出來。」她是獨生女,出身書香世家的父親管教嚴格、在外商工作的母親忙碌,養成從小話少且極怕生的個性。不說話的青春期,她跟班上愛說話又活潑的同學剛好形成互補,那時流行韓團,他們就一起追星。
「那時最紅的是Super Junior,我在MTV看到他們廣告,想說也太帥,之後男團幾乎都有追,BTS也是從他們當練習生就開始關注。」當時多瘋狂,現在就多難以啟齒,于薇笑說,她可以不吃東西,全部零用錢、壓歲錢都花在追星,也曾經期末考隔天,搶最貴的票去擊掌,不擅說話沒關係,半夜自己畫東西送給偶像。韓國專輯為了讓粉絲收藏,包裝多豪華精緻,國中拿到SHINee《Shelock》時,她因此興起「未來可不可以也做做看專輯」的念頭。
于薇手臂上的刺青,拿著火把的小精靈帶給她幸運。(于薇提供)但文靜女孩要走設計不容易。「爺爺是師大國文系的教授,堂哥、堂姊他們都念比較好的大學,我是全家族學歷最低的人。」于薇回憶,家族考上大學都有獎勵,唯獨她考上的崑山是科大,不在領獎之列,父親對她非常不理解。
李政瀚的設計路也不順遂。高中、大學念設計,從來不被老師喜歡,畢業製作,他小組的實驗短片校評被說得一文不值,他們灰心到考慮重做,要不是當時台中樸實設計主理人許哲瑜在學校任教時,鼓勵他們獨立思考,不管別人意見,《殘響》或許就不會入圍金獅獎最佳短片,拿到英國Animex影展實驗動畫第二名,「那時聽打分數老師的話,就害撂撂了。5月中,嶺東科大找我回去跟學弟妹分享,我就打算說這件事。」
創業更是誤打誤撞,30歲左右他離開前設計公司,打算樂團錄音完,跟大部分設計師一樣到資源最多的台北找機會,但前同事出來開公司,以他人緣比較好、前老闆不會生氣為理由拜託他掛負責人,結果在公司沒賺錢、負債20萬元後落跑,掛名負責人的李政瀚只能一肩扛起。
李政瀚金黃黑的Suzuki Vitara停在半掩的藍色鐵捲門前,眼前堆滿紙箱的空間,就是他「寄生」在印刷倉庫的工作室,也是得獎專輯《八歌浪》的誕生地。
4年前,他接案認識專做印刷服務的何泰億。6年級的老闆走過兩岸廣告、印刷的黃金年代,深刻明白單靠設計過活多困難,建議李政瀚把印刷生產學起來,不只做設計,也要包下生產交貨,「如果5到10個客戶固定下單,是不是可以每個月一直回收你設計的成果?不然真的就是一直壓榨自己、每次從零開始。」
由李政瀚設計的專輯《鼓神祭》,打開同時祭壇會升起來。(翻攝李政瀚IG)傍晚時分,附近的燙金社、紙器印刷廠安靜下來。李政瀚回憶那幾年:「真的很辛苦,戶頭裡存款頂多2、3萬元,也不敢花,因為那是隨時隨地會被拿走的錢,繳個房租去一半,吃好一點少很多,案子不穩定,你不知道下個案子什麼時候來。」
地方接案遇過各種稀奇古怪的事。幫健身房做DM,他兼寫文案,因為業主說他們的養分跑去肌肉,腦袋生不出東西;幫樂團做案子,起初稱兄道弟,結案談錢就翻臉不認人;創業初期還一度惹到地方黑道,因不爽他的夥伴攝影未到而抓狂,要他們退回訂金5萬元,案子還要如期完成,不然每天派人到公司鬧。
進入設計後端的生產,風險在於印錯成本得自己吸收,但多了穩定收入,李政瀚這幾年才有辦法不定期空出一段時間,專心在唱片設計專案,不用擔心生活費,「不會像以前兩邊軋,作品沒做好,錢也沒賺多少,惡性循環。」
于薇上大學後,卯起來打工,除了學費、住宿費外,不再跟家裡拿錢。她去百貨公司服務台、咖啡店、飲料店、印刷廠,試著鍛鍊與人說話的勇氣,「但咖啡店要大聲喊歡迎光臨,我實在不行。4個月後,還是被開除了。」
說話不行,至少傳訊息她沒問題。她開設專放作品的IG帳號,也毛遂自薦,從樂團忒修斯的專輯開始,漸漸認識不同領域的貴人:MV導演章郡、高雄Broya Icebox影音創意公司等,多是新一代多媒體創意人。
早期為求累積經驗,她一個案子開500、1,000元。有次設計字體,為了省錢,用能吸墨水的餐巾紙折成毛筆,重現她小時候練了8年大字書法的功力,「而且台南美術行很早關,買不到大張宣紙,只好去小北百貨買麻將紙。」
于薇小時候練過8年大字書法,大字毛筆要價上千元,她用能吸墨水的餐巾紙折成毛筆完成設計。(翻攝于薇IG)設計是于薇的語言,也記錄她不同的人生階段。念復興商工時,田修銓、聶永真是她嚮往的文青風。大二、大三接觸嘻哈音樂圈,做了大量的「酸性設計(Acid Graphics)」—一種結合霓虹復古又迷離科幻的視覺—跟外型甜美高挑、根本可以女團出道的她,非常不搭,「很多人不相信那麼man的風格是我做的。」她低頭,「後來覺得,那時是想超過欺負我的人才很拚地做,反而也被侷限了。」
我們試圖從她給的線索,拼出她想說的故事:接案初期,一些人找她做設計,不分公私傳訊息給她,剛出社會,她無法判定對方意圖,基於禮貌,總會回應。但對方的想法不一定跟她相同,有幾次甚至藉業內多人聚會名義約她,去了才發現只有她一人,對方根本沒有要討論案子的意思。
于薇設計的EP《如果我們都是繁星》,手電筒打開後把手機放進紙卡折成的燈罩,整個房間會像星空一樣。(翻攝于薇IG)事件細節,于薇無意公開,說出來是希望跟她有同樣困擾的女性設計師不孤單,必要時提高警覺,勿因資歷年輕,就懷疑自己。她也調整工作方式,一是透過朋友介紹案子,二是公私分明,劃清界線,訊息只聊工作的事。她的IG、臉書,完全沒有個人照片,頭像一直是她最喜歡的靛藍色,希望自己的工作能力不受性別限制。
那段時間說不出口的憤怒、感情上的挫折,她用力在設計說出來。現在,她更喜歡材質堆疊的設計方式,「還可以探索很多的感覺。」她右手臂有一隻拿著火把的可愛小精靈刺青,是那段不順後刺的,「好像真的點亮什麼,發生很多Lucky的事。」
大二夏天,于薇因為當時的男友人在台中,選擇到李政瀚的工作室實習。「看她作品很優秀,我跟她說,大部分工作很無聊,妳確定要把重要的實習機會用在這嗎?她說,沒問題,我想,哇年輕人很有熱忱,搞半天是想住台中男朋友家。」李政瀚笑說,實習結束,他有案子時不時找她,雖多是枯燥乏味的商業設計如輪胎去背,但偶爾會出現像《八歌浪》這種她感興趣的唱片封面設計。
「她會的軟體很多、影像能力很強。」李政瀚感嘆,7年級學的東西多已過時,更多時候是他跟于薇學新技法;而熟悉印刷製程的他,能用材料、工法創造更多設計語彙。2020年,他幫浮現浩世樂團設計《時代》紅膠,運用疊色片,抽出唱片時,畫面從20年血淚切換到迎接美好曙光的未來,這張唱片未被金曲獎賞識,但拿到全美獨立音樂獎最佳專輯包裝設計獎,董事長樂團的林大鈞才注意到他。
李政瀚最喜歡的作品,是他為恩師浮現音樂創辦人老諾與浮現浩世樂團設計的《時代》紅膠,抽出唱片時畫面會從血淚切換到曙光。(翻攝然點設計工作室臉書)于薇在實習期間,設計了忒修斯的EP《如果我們都是繁星》,那是一張可以組成夜燈的紙卡,手機掃QR code播歌,手電筒打開後把手機放進燈罩,關了燈的房間會像星空一樣,「專輯概念與沒有實體CD的形式很match(搭),她會去思考設計方法,找到那個特色。」
李政瀚與于薇都不是強調個人風格的設計師,但《八歌浪》用透明片傳達海、用等高線堆疊山的層次、用海岸線的形狀勾勒郭英男的臉,精準傳達專輯的核心音樂,備受外國人喜愛。風潮音樂創辦人楊錦聰觀察,葛萊美最佳唱片包裝設計獎是由專家評審決定入圍的5件作品,再由1萬多位會員投票,叫好又要叫座,照片視覺就很關鍵,「《八歌浪》的封面討喜,年輕設計師做到:看見設計,就聽見音樂。」
李政瀚解釋,製作過程曾考慮要不要放入原住民相關的象徵符號,最後決定拿掉,「那是設計師自己的想法,不應該強加在作品上。…我覺得設計的本質建立在很多前提,那些前提才是主角,才是會讓人留在心裡的故事。像《八歌浪》,如果沒有先了解吉董(董事長樂團吳永吉)他們做這張唱片的概念,不可能做出這樣的設計,如果只是為了展現自己,那沒有意義,你把自己擺那麼前面幹嘛?」
大一時,于薇訂了目標:25歲,她設計的唱片要入圍金曲獎,沒想到23歲直接封頂。葛萊美之後,她的信箱躺滿合作邀約,包括一件要簽保密協定的大合作。她白天上班,晚上接案,工作結束往往半夜二點。我們在咖啡店天馬行空討論她接下來的人生目標:幫她現在最喜歡的南韓創作歌手吳赫設計唱片?跟曾在北美館舉辦個展的池田亮司一樣到美術館展覽?回歸現實,她希望增加自己3D與影像處理的能力。
李政瀚(右)擅長脈絡發想、設計策略與印刷,于薇(左)擅長抽象實驗的影像視覺與設計軟體。台中最後一站在鼓先生音樂空間,那是李政瀚高中就一起練團、鼓手鄭智宇開的樂器行,「適者生存」的老友你一言、我一語,分享李政瀚從小斷線暴衝、經常落衰的小故事。樂團成員多在30歲做出人生選擇:創業、就業、結婚、生小孩,只有李政瀚還在設計的夢想路上前進。問他們會覺得還在打電動的他沒長大嗎?「對,但他犧牲美好的青春,鑽研他的東西。像我現在就是沒有創造能力的上班族,但是他可以,就覺得很佩服。」貝斯手守季說。
得獎後,李政瀚還是一樣每天中午到倉庫工作室,餓了就微波加熱路上買來的超商伙食,卡關就到辦公室外邊打月光寶盒的電動機台,坐在他從路上撿來的沙發抽菸、發呆。不一樣的是,信箱多了許多大規模的邀約,他正在練習自己開預算。跑台北的次數變多,他也計畫工作室多招一人,才有時間投入感興趣的專案或產品設計的工作。
那現在去跑印刷廠會有葛萊美光環嗎?「沒有像大家想像ㄋㄟ,印刷廠老闆比較凶悍,以前我都要去拜託。得獎了,想說他們會不會客氣一點,沒有,還是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