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來臨減緩了戰爭的推進,促使烏克蘭將其戰略焦點轉向防禦工事,包括構築反坦克三角水泥龍牙棒樁,鐵絲刺網路障和挖掘壕溝。
有一天早晨,我獲准隨軍採訪狂怒旅(Fury Brigade),這是一支由前警察執法人員組成的部隊,駐紮在前線城鎮康士坦丁尼夫卡(Kostyantynivka)附近。在這裡,我目睹了AZP S-60 57公釐高射炮的迅速部署,啟動後產生強大的崩裂聲,將炮彈密集狂射向俄羅斯的陣地。與該旅新聞官代號Bars的對話中,他傳達了一個訊息,即儘管他們的部隊持續不歇從陸地和空中發動了猛烈的攻擊,導致俄羅斯軍隊遭受了重大損失,但敵人仍然一再地挺進。這一認識強調了用「絞肉機」(meat grinder)一詞來描述這場戰爭的漫長而艱苦、悲慘而殘酷的本質。
由前警察組成的狂怒旅(Fury Brigade)駐紮在前線城鎮康士坦丁尼夫卡(Kostyantynivka)附近。在那裡,我目睹了該旅57公釐S-60高射炮快速部署。啟動這些武器,便會釋放出決定性的連續炮擊,有效將爆炸威力輸送到俄羅斯陣地。 有關烏克蘭和俄羅斯的確切部隊數量和傷亡人數仍然未公開,皆為保密狀態。儘管缺乏官方統計數據,但烏克蘭士兵、志願役和徵召兵在過去數個月的戰爭中持續承受嚴酷考驗。烏克蘭國內民眾逐漸認知到一點,這也表示他們必須做好準備,準備長期投入衝突對抗。而起初企盼戰爭能在2024年劃下句點的樂觀情緒,正一點一滴地消逝。
作為對長期參與的回應,烏克蘭內閣正在起草一項新的強制兵役法。截至2月12日,這項法案已提交給議會進行通過,並在第一次審閱中獲得批准。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必須簽署該法案,然而這並不受到民眾支持。它可能會將徵兵年齡從27歲降低到25歲的男性,擁有醫學或藥學教育背景的女性也將被強制徵召。逃避強制兵役的處罰可能也會被納入其中。這項新法律強調了該國對衝突持久性的認識。受到新法律影響的其中一人是我之前的新聞嚮導(fixer),目前正在接受軍事訓練的Serhiy。我曾與其他3位新聞嚮導合作,他們都已婚,也都可能在今年面臨強制徵兵。
烏克蘭志願軍迫擊炮部隊在離開陣地時,熟練拆除迫擊炮炸彈以確保運輸安全。這訓練有素的流程,說明該部門對安全和操作效率的承諾。 在與馬爾基夫斯卡(Markivska)附近狂怒旅的士兵互動期間,我與一位105公釐榴彈炮助理炮手交談,他以代號Happy(快樂)而聞名,他友善的舉止,始終洋溢在充滿笑容的臉上。在操作榴彈炮射擊和裝填之間的空檔,他說自己僅接受3天的火炮操作訓練,而且主要是透過YouTube來學習。
穿越20公分深的黑色、潮濕、黏滑的泥濘地,對於我這個63歲、癌症倖存者來說是相當具有挑戰性的,而對我的新聞嚮導Slava來說,儘管比我年輕30歲,他也遇到類似的困難。然而,我們必須迅速移動,避免遭俄羅斯偵察或自殺型無人機發現。每到一個獲准前往的前線基地時,部隊指揮官或新聞官員總是首先告知,若遭遇俄羅斯火箭炮襲擊,我們該由哪一條路線盡快通往戰壕庇護所。
穿越骯髒泥濘的地形時,全身灰溜溜的老鼠在我眼前竄來竄去。對於在潮濕、黑暗、面積僅十平方公尺、在地下兩公尺深的狹小壕溝休息處的3名士兵來說,老鼠是一個持續的困擾。黑暗像一層厚重的布幕籠罩著狹窄的空間。一盞孤寂昏黃、閃爍的LED燈發出微弱光芒,映照著一片了無生機、寂靜籠罩的幽冥八荒,只有偶爾傳來老鼠爬行的聲音在漆黑中迴盪。士兵們缺乏有效的對策,只能寄望陣地裡來回穿梭的黃鼠狼捉老鼠。與此同時,一片死寂靜默的陣地裡,突然間、無預警、不停歇、又是此起彼落的炮擊,猶如柴可夫斯基《1812序曲》最後樂章中華麗澎湃卻又令人憎厭的11響炮聲,前線的現實簡單粗暴地提醒著他們每天所面對的殘酷環境,以及生與死不歇的無常。下一次火箭襲擊的時間和地點,未知。
自1917年以來,烏克蘭根據東正教曆法,總在1月7日慶祝耶誕節。直到2023年,烏克蘭正式與其他西方基督教徒一樣改在12月25日慶祝。這一天,基輔聖蘇菲亞廣場(St. Sophia Square)上的人工耶誕樹高達12公尺,點綴著該國國旗顏色藍與黃的心形裝飾,上面有著烏克蘭的國徽,這是近一個世紀以來,烏克蘭首次象徵性地拉開與俄羅斯的距離。自俄羅斯入侵以來,烏克蘭已採取種種措施,如更改街道名稱和拆除紀念碑,以弭除俄羅斯和蘇聯帝國時期的痕跡。
2023年,烏克蘭第一次改變過去慣用的東正教曆法,遵循西方傳統在12月25日慶祝耶誕節,此舉象徵與俄羅斯保持距離。 耶誕節前2天,我拍攝了在烏東前線小鎮金德拉帝夫斯卡(Kindrativska)附近425特種突擊旅Skala的狙擊手部隊,38歲的副指揮官代號是Best,他以該部隊最頂尖的狙擊手而聞名。我問他們耶誕夜要做什麼?Best咧嘴笑著說:「我們要戰鬥!」在Best的臨時辦公室裡,2個即時傳送的無人機偵察影像顯示在2台43英寸的平板電視上,呈現出一個處處斷垣殘壁、幾乎無法辨認的巴赫穆特(Bakhmut)。Best分享了一段影片,展示了他在1770公尺和1820公尺的距離外擊中兩名移動中的俄羅斯士兵,他語帶自豪,強調其中的複雜度—包括風阻、彈道和因地球自轉使得物體運動時呈現複雜曲線的科氏力(Coriolis Effect)。螢幕上,一架俄羅斯無人機迅速飛過並隱沒至視線之外,這凸顯了威脅始終存在的事實。
在這個部隊裡,42歲的司機曾是一名煤礦工人,現在他擁有除了駕駛之外的技能,包括射擊和操控無人機。每位部隊成員都具有相同能力。在採訪期間,他為我和新聞嚮導準備了傳統的紅色羅宋湯。他說,他的母親每天都會到教堂為每一位士兵祈禱。至截稿前,他們的部隊仍然投入在巴赫穆特周邊的作戰行動中。
隨後,在基夫沙里夫卡(Kivsharivka)附近,一名當地東正教牧師,在教堂裡為年長者和士兵祈禱祝福,營造出一種敬畏和驚嘆的氛圍,只有來自遠處炮擊的衝擊波打斷了這片肅穆寧靜。儀式結束後,鐘聲響起,飽滿濃烈的鈴聲在四周迴盪。
在新奧西諾韋(Novoosynove),東正教教堂於12月25日舉行了首次耶誕節禮拜,當地人和來自前線的士兵齊聚一堂。 鐵軌發出刺耳聲響、火車突然停止,行程中斷,孩子看著他們的父母;乘客想找出旅程受到干擾的原因。沒有發生空襲抑或響起警報,附近也沒有戰鬥機飛行。是虛驚一場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外頭,冬天的景象在貧瘠但如電影般的全景中展開,露出地平線的田野,如此平坦遼闊,我幾乎可以感覺到地球兩端的曲率。幾分鐘後,火車鳴笛,聲音響徹雲霄,宣告旅程繼續。
在我旁邊的乘客Aleks來自基輔,是一位農業工程師,經常出差。我們談論了世界上主要的地區衝突,像是納戈爾諾╴卡拉巴赫(Nagorno-Karabakh)、以色列和哈瑪斯、朝鮮半島、南海、以及台灣和中國之間的緊張局勢。他問我,台灣是否有從烏克蘭和俄羅斯戰爭中學到教訓,並且做好自衛的準備?我聳聳肩說道,當然希望如此,因為我相信,一個國家的和平與安全必須植根於其維護和保護其人民、土地和主權的力量和能力上。此外,我們不要忘記,台灣雖然不大,卻迷人親切,且蘊含微妙而隱密的力量。
在清晨的車流中,遠處的烏克蘭母親(Mother Ukraine)紀念碑呈現極具代表性的轉變—在2023年,烏克蘭的三叉戟(Tryzub)取代了盾牌上原本的蘇聯國徽。此舉象徵烏國不斷轉變的身分和獨立狀態。 台灣人民是否要為不可避免的情況做好準備,這是一個值得嚴肅考慮的問題。令人不安的是看到馬前總統接受《德國之聲》(DW)訪談時,他提議台灣應設法以一切可能的方式安撫中國。35年來,我經常在局勢不穩定的地區旅行、拍攝記錄,遇到這種希望採納侵略者的觀點、合理化或為其辯護的個人是極為罕見的。這種複雜的心理動態,以及對遭虐待的否認,這不就與斯德哥爾摩綜合症(Stockholm syndrome)的概念相符嗎?
一個令人痛心的例子是香港。2019年,我曾6次前往這座城市,記錄報導了百萬港人的反送中抗議行動。然而,隨後在2020年初,嚴苛的國家安全法(NSL)隨之頒布實施,香港自此走向令人憾惜的轉變—從眾所周知的自由社會、璀璨的大都會和「亞洲最好的城市」,變為已從昔日光輝蒙上陰影,一座需不斷面對額外治理的歐威爾式的島城。
幸運的是,我的火車準時抵達了利沃夫,沒有任何耽擱。儘管如此,到了跨越邊境時,氣氛由令人期待變得充滿沮喪。由於烏克蘭和波蘭的邊境手續有時錯綜複雜,接下來是4小時的漫長等待。這意外的延誤導致我錯過了航班。雖然心情沮喪,但我立刻決定搭次日第一班飛機回家。這次經歷和意想不到的障礙,也再次說明了,旅行本就充滿許多不可預測的事物。
美國MK-19榴彈發射器的40公釐榴彈已在DJI Mavic無人機上使用,會將其投向俄羅斯陣地。 從飽受戰爭蹂躪的烏克蘭回來,能夠抱著孩子,喜悅是難以言喻的。每一次擁抱,都感覺是從混亂的衝突中成功奪回的寶貴時刻。然後,隔天晚上,接近午夜時分,隨著午夜教堂鐘聲敲響新年,奧地利格拉茲(Graz)搖身一變,成了一場高空慶典。黑夜綻放出耀眼的光芒,煙火從各個角落點燃、射出、噴發,點綴天鵝絨般的夜空。與此同時,歡天喜地的鄰居們在庫爾夥伴(Kool & The Gang)的〈Celebration〉或麥可布雷(Michael Bublé)的〈It’s a Beautiful Day〉等旋律中,舉杯跳舞。
1月3日,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的第679天,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表示,俄羅斯在僅僅5天內就發射了500枚導彈和無人機對烏克蘭進行攻擊。全國至少有60人在這波襲擊中喪生,東北部的哈爾基夫(Kharkiv)、南部的札波羅熱(Zaporizhia)、南部海岸的敖德薩(Odesa),甚至最西部的利沃夫等城市,都深受重擊。
由於戰爭,通往哈爾基夫(Kharkiv)的高速公路上,受損的路邊廣告看板反映出衝突的直接影響。看板表面不僅帶有時間的磨損,還有該地區發生的動盪事件導致的明顯傷痕。 數百萬烏克蘭人在爆炸聲中驚醒,這或許提醒了大家,這些聲響應該在全球引起共鳴。烏克蘭官員呼籲西方盟友增加空中防禦,這也彰顯了由於戰爭疲勞而導致的支持壓力。英國的堅定支持受到關注,其首相蘇納克(Rishi Sunak)強調,只要有需要,就必會與烏克蘭同在。
Peter,我在烏克蘭新聞通訊社的編輯朋友,一直在社群媒體Substack(“ukraine@war”)上撰寫有關過去兩年戰爭的文章。自2022年2月24日俄羅斯全面入侵烏克蘭,到今年2月24日即將滿2年了。他強調365加365天的累積影響,相當於730天。不僅於此,他再加上另外的2922天,標誌著自俄羅斯於2014年2月入侵並吞併克里米亞半島以來的十年。也就是說,烏克蘭總計已經持續3652天與世界第二大軍事強權進行血腥的衝突和對抗。烏克蘭的志願者和士兵,已經在多年戰鬥中磨練出經驗,持續以堅定不移的決心和必須忍受進一步逆境的強大精神,以確保自己的國家能夠生存下來。勿忘烏克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