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文】我們不是神:看不見的社工職業創傷
社工是一群專業的助人工作者,為何飽受社會大眾的誤解?他們面對社會最悲劇的陰暗角落,為何成了憂鬱沮喪的專業人士?《鏡週刊》人物組採用台北市社工師⋯⋯
社工是一群專業的助人工作者,為何飽受社會大眾的誤解?他們面對社會最悲劇的陰暗角落,為何成了憂鬱沮喪的專業人士?
《鏡週刊》人物組採用台北市社工師公會最新的社工職場問卷普查數據,發現七成以上社工有嚴重心理創傷。我們採訪多位第一線服務社工與前社工,製作專題報導:《我們不是神:看不見的社工職業創傷》,及心理測驗遊戲:「如果我是社工,我要如何幫助他?」邀你體驗社工日常的助人兩難,看看你屬於哪一種社工?
台北市社會工作師公會於 2020 年 3 月 19 日至 4 月 6 日透過網路發放問卷調查,總計回收 324 份問卷。問卷著重調查社工基本工作量、曾遇過或正在發生的傷害、職災發生後的處理情形、機構內督導和同事的相處狀態,以及如何消化工作中累積的心理壓力等。
《鏡週刊》引用問卷中部分提問與統計數據,發現社工的創傷來源,多達七成五來自服務對象(個案),但也有六成六的人認為傷害來自機構主管、督導。有六成以上的社工,曾因服務對象言語攻擊而感到恐懼、受辱,或人格受損。
此外,七成社工表示案量龐大,個案訪視與紀錄報告做不完,超載的工作量直接反映到社工的身心狀況,超過六成的社工,有消化器官不適或內分泌失調等問題。高達七成七的社工因工作累積的負能量,引發憂鬱、悲傷、沮喪等情緒,七成三的社工因工作遇到重重困難而感到挫敗,對自己或工作本身失望。
從問卷數據可發現,社工有嚴重的集體身心創傷,為此我們深入訪問多名社工,製作專題報導《我們不是神:看不見的社工職業創傷》,期待能引起各界關注社工的職場勞動。
324 份回收問卷中,包括 181 人是一般性社工,97 人是保護性社工*,另外有 46 人是社工相關工作者。
*社會工作相關職位:包括社區關訪員、教保員、就輔員、居服督導、生輔員⋯⋯等。
*保護性社工:指服務兒童少年、性侵、家暴、老人、身心障礙者等須二十四小時緊急保護業務的社工。
社工身為助人工作者,花費長時間與服務對象相處,受到服務對象傷害在所難免,故有 243 人勾選傷害是「來自服務對象」,亦有與服務對象相關的選項,如 119 人受到「來自服務對象之親友」的傷害,和 94 人「來自服務對象之相對人*」的傷害。
但值得注意的是,也有 215 人受到「來自機構主管、督導」及 139 人「來自機構同事(含正職、兼職及實習生)」的傷害,占服務對象外的第二和第三多。進一步數據顯示,同時勾選「來自服務對象」、「來自服務對象之親友」與「來自服務對象之相對人」其中之一, 與勾選「來自機構主管、督導」與「來自機構同事」其中之一者,有高達 57.4% 的交集,意即社工的身心傷害不僅來自外在服務對象,常常也承受內部機構主管、督導與同事給的壓力。
*相對人:指遭家暴被害人通報後的他方當事人,不一定等於加害人。
社工與服務對象工作或相處時,多達 204 人「受到公然侮辱,覺得人格受損,例如被罵髒話 」和 195 人「被服務對象言語恐嚇威脅,內心感到恐懼害怕」,兩項因服務對象言語攻擊而感到恐懼、受辱,或人格受損的指標皆達六成以上。反而是,另外兩項受服務對象直接性騷擾與身體攻擊的指標,有 63 人認為「受到服務對象或其親友性騷擾或性侵害 」,59 人勾選「其他主觀感受恐嚇威脅的情況,例如被跟蹤」,只有近兩成,顯示出社工在服務過程中,隱形的傷害遠比看得見的傷害還要更多。
在社工工作型態上,除長時間與服務對象相處、陪伴,與訪視等直接服務外,也要耗費大量時間精力做行政工作,如核銷、報表、活動,和紀錄等,因此,有高達 234 人認為自己「案量龐大、訪視做不完、紀錄寫不完」 。龐大的工作量直接反映到社工的身心狀況上,呈現出 233 人「壓力大到睡不好、常感身體無故不適」,199 人「因工作型態無法按時吃飯,而導致腸胃等消化器官不適或內分泌失調」,以及 128 人「輪班或值機後隔天仍要正常上班,感到身心能量過度消耗」;而「從來沒有因工作型態受傷過」的社工,僅有 19 人勾選,可見社工集體身心創傷的情形相當嚴重。
在社工心理層面上,多達 250 人因「工作長期累積的負能量,引發憂鬱、悲傷、沮喪等情緒」,236 人「為服務對象計劃處遇時遇到重重困難而感到挫敗,對自己或工作本身失望」,200 人「由於擔心服務對象的狀況,即使休假也難以放鬆休息」,也有 182 人「因上述所有狀況而產生難以消化的心理壓力」,然而,勾選「從來沒有心理層面受傷」的,僅有 1 人而已。
我們明顯發現,社工長期累積的無力感、失落感和倦怠,所造成的身心創傷幾乎如影隨形發生在每位社工身上,如同暨南大學社工系教授汪淑媛所說:「社工員長期處在希望感很低的環境與族群裡,情緒狀態會被影響,多數社工員常有『無力感』,嚴重者或時間拉長時,會引發其他精神症狀,例如焦慮、恐慌、憂鬱等。」
值得注意的是,有 168 人「在協助服務對象的過程中有所觸動,勾起過去的創傷回憶」和 105 人「看或聽服務對象受暴狀況與細節,彷彿自己也被傷害,感到焦慮、害怕不安」,這是連助人工作者自身也很容易忽略的「替代性創傷」。
替代性創傷,指的是社工經常運用同理心,大量且長期聆聽個案的負面經驗,藉此進入個案情境中,同時卻也帶來傷害,當大腦、思考及情緒被個案的困境占滿後,便會產生創傷症候群。汪淑媛認為,社工的替代性創傷無可避免,這並非個人問題,而是社工普遍的問題,「每個社工的性情和訓練不同,替代性創傷的嚴重度也不同,都要給予尊重,若能得到同事與督導的理解支持,創傷會較容易療癒,機構的凝聚力與專業度也會增強。」
在詢問社工發生職災後會如何處理時,有高達九成社工(293 人),從未向機構或雇主申請職災後的協助。進一步的數據發現,未曾申請過職災補償或協助的社工,又有占最多數、超過六成的人認為「不知道心理的傷算不算是職災」。由此可見,在身處心理創傷高風險的社工圈中,心理創傷並未受到外界如機構、相關政府部門的關注,甚至連社工本身,也沒有足夠的重視與意識。
資料來源:台北市社會工作師公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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