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只要閉上,我就會看到他一手拿著手機一邊對我笑的神情,上下晃動而扭曲模糊的臉,還有那些近似瘋狂,我根本不想記得的話。
我的眼睛雖然盯著教官,但實際上眼神卻已飄散到遠方。
眼前正有一組人緩步地走過,大約離自己約兩公尺的距離,我有意無意地看著,其中一個人似乎感受到什麼抬起頭,就這樣,我們的眼神對個正著。
雖然只是不經意的一秒,但那個眼神很沉穩,黑得很冷漠。
對視的那一瞬,他只有一絲絲的不耐顯露,接著很快趨於平靜。
「方穩,是在發什麼呆啊?」旁邊的人扯了他一把,他快步往前走,目光也自然地移開。
「有的。」眼神總算不再飄盪,我把視線聚集在眼前還在發怒的臉孔,然後試著堆疊笑容:「教官,上課了。我可以回去了嗎?」
我大力推開後門,聲音不小,同學的視線紛紛轉移過來。
現在是數學課,邱老師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只斥喝了一句,便繼續轉頭書寫黑板,白色粉筆打在黑板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邱老師算是學校惡名昭彰的數學老師,接近中年,鼻梁上總掛著一副快滑落的細框眼睛,鮪魚肚、身材矮小,嗓門很大。
惡名昭彰的地方在於,他總是毫不掩飾地表達對學生的好惡,且完全取決於他看不看得順眼,沒有特定的標準,不過邱老師討厭大多數的人,要說喜歡的學生根本沒幾個。
我瞄了他的後腦杓一眼,緩慢拉開椅子,啪的一聲把書包丟在桌子上。
聲音巨大,但邱老師再也沒有回頭,只招來幾個同學嫌惡又想閃避的眼神。
「欸欸,程平風,邱老師怎麼對你那麼好?要是我的話,他肯定在全班面前給我『洗臉』。」
坐在一旁的柯紹甫隨即討好地靠過來,他個子不高,但總愛模仿我的一言一行,至少我自己是這麼覺得。
比如上次我染了一頭褐髮,過了幾天,柯紹甫就跟進,只是他不知是不是色盲,染得有點偏紅……啊,還有他總是模仿我拉出腰帶的白色襯衫,常常在鏡子前調個半天,連比例都還比我講究。
有次我等得不耐煩,說了句根本沒人在意。他卻只是盯著鏡子,開始改抓頭髮,邊反駁我「魔鬼都藏在細節裡」,就這樣又抓了十分鐘。
要怎麼去定義他我還不清楚,跟班?朋友?還是關係好一點的同學?
「我怎麼知道?」我一邊往後仰,刻意打了一個哈欠,抽屜傳來悶悶的手機動聲,應該是他。
我瞄了一眼手機的訊息,這次一樣約在天空城旅館,老實講,我不是很喜歡裡面的味道和氣息,老舊、發霉,彷彿隨時會在裡面窒息一樣,每每睡在裡面都不太安穩,一晚就要驚醒個三四次。
但他很喜歡那裏,說那算是我們認識的地方,但我猜便宜大概是主要的原因。
「老大,你專心點,邱老頭一直在看你。」柯紹甫邊抬頭,邊用手肘撞我,我才把手機扔進抽屜,對方似乎回了訊息,低沉的震動聲又傳來。
我試著專注看著黑板上的數字、寫出那些數字的粉筆、拿著粉筆的手、手腕、他口沫橫飛的臉,然後,我們視線對上。
我立刻撇過頭,但忘不了那個眼神的意思,像是傳遞、或是提醒著什麼。
「喂,程老大,你還好嗎?怎麼看起來臉色蒼白?是抽太多?」柯紹甫的聲音從右方傳來,分辨不出是玩笑還是善意。
他的聲音變得遙遠,我扶住桌子低下頭,壓抑著快吐的衝動、頭痛欲裂到幾乎要將我撕成兩半。
那個眼神不斷在我腦中盤旋、圍繞,頭暈目眩的感覺又重重襲來,敲擊著腦袋。我用力地呼吸,卻覺得空氣進不到我的身體。
「空氣太悶,我要出去。」我勉強從牙間擠出這句話,把椅子推開,大步往後門走。
邱老師的聲音讓胃裡的不適感更加明顯,一股熱流直直倒衝喉嚨,我故作沒事地推開門,耳裡還聽到柯紹甫解釋著我看起來不太舒服云云。
我想衝去廁所,才邁開步伐,卻一頭撞上正好經過門口的一個人。那一撞,頭暈目眩,這下再也忍不住了。
我心裡才這麼想著,還正忍住翻滾的吐意,前方的人就先開口,聲音很低卻很清楚:「走路都不看路啊?」
對不起這句話我還沒來得及說出,一陣酸苦往喉間竄,我急促地往旁邊走,他卻跟著橫跨一步擋在我面前。
「唔。」我只來得及發出這個聲音,接著就是一陣嘔,我低著頭,看到今早還尚未消化的早餐殘骸混成了一坨糜,帶著一股濃濃刺鼻的酸臭。
而這些東西正沿著對方的白色襯衫不斷滴落。沒錯,我吐在這個沒禮貌的倒楣鬼身上了。
就這樣大吐特吐一番,才覺得好一些,我放鬆地吐氣,卻感受到一股冷冽的視線來自上方,我視線慢慢往上,先是看到一雙黑到發冷的眼睛,這才注意到對方雖眉清目秀但顯而易見的憤怒。
他這樣說,語氣和眼神一樣冰冷,這三個字從他嘴巴說出,沒有任何高低起伏。
後方教室有一陣騷動傳來,我想要是再待著,邱老師肯定又要過來。不想看到他的臉,得快點逃。
他伸手推了我一把,語氣平穩、低沉到像一條直線:「喂,說對不起就沒事了?」
「啊?不然,我幫你送洗吧?你改天再來我們班找我,不好意思,我現在有點急事…..」
對方揚眉,表情還是不悅,我實在看不出他的意思,瞄了繡在他胸前的名字,藍色的線交織的字─——方穩。
我感到身子一顫,不自覺地低下頭咬住嘴唇,不舒服的感覺又湧上胸口,我不再多說,硬是擠過方穩身邊,往操場的方向快步走去。